我听到楚捷在房子里叫我的声音,“韩语戚!”她的声音里有惊喜有绝望,我听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声音,找不出形容词,反正是她的声音就够了,沙哑而虚弱。我像一个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楚捷她妈见我哭,也放声哭了出来,她愤怒着恐惧着叫喊着,“韩语戚!你们……你们……你和楚捷搞同性恋!同性恋是罪恶!上帝不会饶恕你们!阿姨不想让楚捷下地狱!求求你了!放过楚捷吧!”
我看到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站在自己家门口放声大哭,她的皱纹,她的白发,她衰颓的容颜让我无地自容。我什么也不能做,只是看着她哭,跟着她一起哭。
她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失去反抗的能力。她忽然伸起手来想打我巴掌,我闭上眼睛,根本不害怕,但却她打在自己脸上,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妈!”
西京医院的走廊上,我紧紧握住楚捷的手。她的手指很修长很冰凉,也紧紧地回握着我,包着我的手,颤抖着。我从没见过楚捷这么虚弱的样子,她在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更坚强的那一个。我想,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吧,让她拉着我的手,就这样再也不分开。
急诊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我们俩赶紧围上去,“脑溢血,这个年龄的人,也不算罕见了。”
后来发生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其实也没发生什么。
不过是我提出了分手。
楚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如我们在数学课上相识的时候。
我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留给自己一个个同志酒吧醉酒的夜晚,一盒盒把我呛得咳嗽到我泪流满面的万宝路。
后来,我想,该放下了。我戒酒戒烟戒楚捷。
上海不能去了,我一看到上海这两个字就受不了,想发疯。那就去北京吧,我放弃了去花旗银行工作的机会,不想工作,不想再做金融行业了,不想做能让我想起楚捷的任何事情。我在家颓废了一阵,又复习了一年,考了上北师大应用心理学学硕。
那一天,刚下犯罪心理学课,我还在和导师讨论一件刑事案件的犯罪心理侧写,一个陌生号码打到了我手机里。我是一个有点电话恐惧症的人,一般陌生电话都不会接,而且正在和导师讨论问题,我就挂掉了。
放学后我又拨过去,没人接。听着电话那边的“无人接听”,我莫名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以另一种方式把心提了起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回味《断背山》的时候,电话又打了过来。我恋恋不舍地看着杰克帅气的面容,接了电话。
那一头很安静,没人说话。
我一下紧张起来,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暗示我,但是我把那个声音压下去,故作平静,“喂,您好?”是楚捷吗?我想问,有热乎乎的眼泪涌上来,是楚捷吗?
☆、chapter eight
那一头依然没有人说话,但是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吸声。那不是楚捷,呼吸声不是,我一下就能听出来。
“您好?”我疑惑地问道,想着可能是之前才花旗银行实习时的客户。
“你好……”电话那头的人又安静了一会儿,才声音很弱地回答,我不知道是因为信号不好还是她的声音太小,不太能听清。
这个声音很熟悉,我在大脑里搜索了一遍,却找不到对应的人,我完全想不起来是谁,但是真的很熟悉,至关重要,“您好,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韩……韩语戚……语戚,我是……楚捷的妈妈。”
我感觉当头一棒,我立刻坐立难安,热泪盈眶,忽冷忽热,我仿佛灵魂出窍,“您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韩语戚……你再来……看一眼楚捷吧……”那头的人抽噎了起来然后开始无法抑制地痛苦干呕,“楚捷……楚捷不行了!你再看来看她一眼吧,我求求你了!”
挂上电话之后我订了从上海飞西安的机票,立刻赶往机场。
西京医院。
我站在病房外面,透过小窗户看躺在床上的人。她浑身插着管子,我都要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小心地推开门,上前去握着她的手,虔诚地抚摸她干枯的皮肤,我像一个忠诚的信徒,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身体。这双手白皙修长而富有力量,曾经在每个晚上搂着我,让我安心入睡,这双手曾贯穿我的身体,让我再也无法忘记的痛苦和欢愉交替着刻入灵魂的感觉。
“我回来了。”我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掉在她的眉毛,从滚烫到冰凉,只需要一个坠落的过程,“我回来了,楚捷。”
从我回来之后的几天,她几乎都处在昏迷之中。我看到医生下的病危通知书,她是严重的神经性厌食症和失眠,一米七三的身高,只有将近三十公斤。
我尝试着在她耳边讲我们以前的事情,比如我们最爱吃南京大牌档酱排骨和回民街的花奶奶酸梅汤,每次点一份都不够,点第二份的时候我都会不好意思,“一般姑娘都一份就吃饱了吧。”我常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瞪她。
她就很臭屁地回答我说,“咱俩是一般人吗?你是我媳妇儿!我是你大哥!”
“呸。”
比如我会在她旁边播放她最喜欢的歌手troye sivan的歌曲,她最喜欢的是和alex hope合唱的那首blue,
“i want you i’ll color me blue
anything it takes to make you stay
only seeing myself
when i am looking up at you”
有时候看着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的她,我就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再不起来我可要奸|尸了。”
偶尔有一阵清醒,她就叫着我的名字,“韩语戚……韩语戚!”然后喊着,“出去!妈!让她出去!出去!”
“不想让我看到你这样就赶紧好起来!”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却只攥到一把骨头。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开始要求吃饭,她大呼小叫着让我给她买饭,但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一点饭递到嘴边她就开始剧烈地干呕。
有一天早上,我趴在她枕边醒来的时候,看到她亮晶晶地眼睛盯着我看,就像我们俩在一起的那个晚上。
☆、chapter nine(完结章)
那天晚上在回民街吃完烤肉喝了酸梅汤,她使劲盯着我看,“你喜欢我吧?”
“你想多了,自恋。”我紧张地干笑两声,“和酸梅汤都能喝醉!没救了!”
“哦。”她看着我的嘴唇,勾着嘴角笑了,昏黄卢光灯下的她很美,表情酷酷的,我一时间有点走神。她忽然吻了上来,我手忙脚乱使劲推她,力气太大,一把把她推在旁边的墙上。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白灰,无声地笑了笑,低着头不说话。
我脸一红,害怕她就这样走了,赶紧拉住,“你……你亲就亲!使那么大劲干什么!”
我看她倏地抬头,露出亮晶晶的眼睛,“唉,韩语戚,我真喜欢你啊,我怎么那么喜欢你。”
而她现在就躺在病床上,睡在我旁边,对我温柔地笑,我还没有告诉过她,你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但是每次抬头我却只能在那里看到我自己。我趴在床上,靠在她怀里,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紧紧地搂住我,再也不会放开,我听她很轻地说,“唉,韩语戚,我爱你啊,我这辈子只要你。”
我边流眼泪边点头,“楚捷,我们和好吧。两个人,两条狗,两盆花,一辈子。”
我曾经和楚捷讨论过我们的葬礼。她说,她死的时候也不要放哀乐,要放西城男孩的my love她说,她要像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一样,请糕点师做一个她的等身杏仁蛋糕,让我们吃掉。
我都照她说的办到了。
那个杏仁蛋糕,我吃了很大一部分,还喝了好多瓶黑比诺。回家之后我就开始天昏地暗地呕吐,我不知道那是几天、几个礼拜、还是几个月,我过得天旋地转,无喜无悲。
那个时候是陈文颜砸坏了我的门锁,冲进来把我从地上拽起来送到医院,胃出血加酒精中毒。
之后我开始袭击别人,不管是谁我捡起手边的东西就砸过去,但是自己却不知道。
我又颓废了很长时间,不在此赘述了,无非是疯狂地躁怒或是抑郁地沉默。后来,我重新回到北京读完了硕士,又读了博士,直到现在博士也要毕业了。
砰砰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快。
“请进。”我收回思绪,理了理桌子上的东西。
“韩语戚,今天我请客,走起!”宋梧进来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的桌子上,她晃了晃退,拿起我碎掉的黑色小猫白瓷杯子,“这杯子都碎了,瓷片扎手的很,你小心别把手划烂了。”
我点了点头。
她看了我一眼,又道,“算了,我给你带到楼下扔了吧。”
“别!”我想伸手拦下她,“我下班去粘粘就好了。”
她盯着我的碎片看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印着梧桐树叶的黑色瓷杯子放到我桌子上,“用这个吧。”
我看着那个梧桐叶的杯子,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推了回去,“暂时还是不用了,我去把这个小猫杯子粘粘,陪我很多年了,舍不得。”
“等你哪天想用了,告诉我。”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一直都在。”
过了不久我们俩就接到了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面试通知,我面试过了,她没过。宋梧的计算机学得不是很好,估计就是卡到这一环了。后来,宋梧被一个导师带着去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临床心理研究中心博士后工作站工作。
我们三十岁那年,陈文颜结婚了,和她的青梅竹马。我是伴娘。
三十二岁那年,张晨月结婚了,和一个相亲认识的程序员。我是特邀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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