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 完结+番外》谢池春 完结+番外分节阅读155

    这太傅也是个名儒,颇受先帝器重,身负教导皇帝之责,在朝堂上也很有些手段。

    韩玠同他见礼,匆匆问过小皇帝的病情,便腾出位子给太医诊脉,退到后面去问太傅,“好端端的,怎么又这样了?”

    太傅叹了口气,往傅太后那里扫了一眼,招一招手,将韩玠带到帐外说话。

    帘帐之外是躬身伺候的宫人们,太傅寻了个清净处,同韩玠道:“今早的时候皇上气色还很好,我原本要给他讲书,谁知太后过来,便将一本《政要》放在了皇上跟前。皇上他本就年弱,哪里读得懂这个,太后便搬了椅子在旁瞧着,非要我讲解给皇上听,再叫皇上今儿把前四篇都背下来。”

    “背下前四篇?”韩玠皱眉。

    “嗯。”太傅显然也很不满傅太后这样的蛮横行径,“皇上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分外乖觉,太后放了《政要》,他就拿着那本书读,那里头的字都未必能认全,即便我讲了,也是囫囵吞枣的不解其中深意。他自打前晌就捧着书背,午膳进了半碗粥就说身子不适,又开始背书。”

    那必然是背书太过费神,才会这样了!

    韩玠略带责备,“太傅您德高望重,最知道皇上的身子,哪能消受这个?”

    “我也劝了半天,却没什么用!”太傅拿眼风扫着帐内,“太后就在旁边陪着,皇上自己咬着牙要背,旁人劝了也没什么用。嗐,近来天寒,皇上龙体本就违和,心神损耗过重,就有些不支。我斗胆问一句,殿下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太傅身负教导皇上之责,自然关怀备至。今儿小皇帝那股非要背下书的倔强劲儿异于往常,着实叫他诧异。

    韩玠并未隐瞒,“昨晚陛下驾临我的府上,怕是令太后不快。皇上觉得自己有错处,才会这样强撑。”

    ——只是这孩子未免也太心实了。就算是帝王,也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不懂事的地方还很多,犯错就犯错,往后改了就是,何必非要跟本就病弱的身子过不去,咬牙强撑着背那些艰涩的书?其实做皇帝的,想出个宫又有什么不对?只是他年纪尚幼,被傅太后强硬的管着,才会想出那样荒唐的主意来。对着旁人,他有错处,但是在傅太后跟前他又能有多少错处?

    心中毕竟不忿,韩玠同太傅回到帐内,小皇帝犹自昏睡不醒。

    这种时候他得侍候着,哪怕没什么要做的,也不能立时离开,丢下龙体违和的皇帝。

    满室都很安静,傅太后坐在龙榻边的宽椅中,显然也有些焦急。她不时催促着太医好生给皇上用药,偶然目光扫过韩玠时却立时挪开,因皇上还未醒来,也没人敢多说什么,便都平心静气的等着。

    到得傍晚的时候,晋王再一次自泰陵赶回皇宫。

    外头应该是下了雪,他即便已经在外头脱了风帽大氅,额间发梢还是有些微落雪未融的痕迹,想来那雪还不小。

    傅太后一见了他,才算是寻回了些力量,招呼道:“晋王也来了?皇上念着你呢。”

    “臣来得晚了,还请太后恕罪。”晋王并不与她对视,只匆匆问了皇上的病情,才站到玉太皇太妃跟前去。母子俩一个在深宫独居,一个在城外的泰陵静守,也有阵子没见过面了,自然得问安说几句体己话。

    小皇帝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众人平白等了几个时辰,都有些焦心。闻讯而来的南平大长公主心慈,瞧着皇上那样儿可怜,担忧之下到底没能忍住,皱着眉头斥责那伴驾的宫人,“皇上龙体本就虚弱,如今深冬天寒,最是容易邪气侵体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尽心伺候?”

    皇帝昏倒的时候就只有傅太后、太傅及伺候读书的宫人们在场,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只在地下低头跪着。

    太傅得知事情原委,也有点气恼,也不怕犯颜太后,道:“今日皇上读书,太后要皇上背下四篇《政要》,太过劳神费思,才会伤了龙体。”

    “背下四篇《政要》?”南平长公主立时看过去,“皇上才多大的年纪,你就让他背那样艰涩的书?我听说当时太后也在场,难道没阻止太傅这般胡闹?”

    她是元靖帝生前最为宠爱的妹妹,且行事周正颇有威望,傅太后少不得敬着些,只是将责任往外推卸,“皇上是一国之君,治国理政自然得熟掌《政要》。怕是他昨晚出宫,被深冬寒风伤了龙体,今儿略费神思就有些不支。说起来也是信王不对——”她扭头看向韩玠,目光微闪便即挪开,“皇上一直念叨着想看那对龙凤胎,昨晚就是专程去信王府上,才会受了风寒。”

    韩玠稍稍躬身向着小皇帝的方向,“昨晚皇上御驾亲至,委实出乎微臣所料,当时皇上只带了一位统领和宫人金德前来,臣见了十分惶恐,陪皇上看过孩子之后,便立即送皇上回宫。未料还是照料不周,微臣惶恐。”

    这下不止南平大长公主,就连玉太皇太妃都皱眉了,“皇上出宫,怎么就只带了这两个人?”立时把金德和那侍卫宣到跟前,问过事情始末,才知道是皇上想出宫去信王府,傅太后执意不肯,才惹得小皇帝出此下策。若傅太后不去阻止,小皇帝懂事,自然会挑晌午天气好的时候出去,又哪会傍晚风寒时偷偷摸摸的赌气出宫?

    算来算去,不管今日的背书费神,还是昨晚的冒寒出宫,由头都出在傅太后的身上。

    在场众人虽不能直接指责她,宫里女人们拐弯批评人的本事却都是驾轻就熟,你一言我一语,竟将傅太后说得红了脸。她自认是为皇帝着想,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皇帝早日亲政,见众人都来指责她,便觉得那些人都已成了韩玠党羽,看哪张脸都觉得可恶。

    心里愤恨极了,她不能将这些宣之于口,只好握紧了拳头。

    吴冲的噩梦始终没有消去,甚至近来愈演愈烈,叫她神思恍惚。先前韩玠已经命刑部处置了她的兄长,傅家在朝中的势力也越来越弱,如今连宗亲都众口一词,这个手握大权的摄政王,显然是想夺取皇位,夺走她孤儿寡母的一切!

    种种愤恨压在心头,心绪愈发难以自控,像是有洪水猛兽在胸口乱撞,一个不慎就要闯出来翻天覆地。

    傅太后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目光恨恨的扫过韩玠,却见他忽然笑了一下。

    很短促的笑,像是昙花一现,却叫傅太后看得格外分明。

    那虽是个笑容,看着却像是阴森森的,叫她心神巨震。傅太后连忙垂眼,扫向地上金砖,余光瞥见韩玠的袍角时,却忽然“啊”的一声尖叫——韩玠今日穿着一件深色外袍,上头的纹饰中规中矩,只在袍角绣了一圈细微的玄色芙蓉,那一圈的颜色深深浅浅,偏于暗沉的紫红颜色,像是沁了血迹一般。

    傅太后数月惊恐不安,原本精神就有些错乱,刚才慌慌张的扫过,见到那血色芙蓉,一瞬间就又想起了那个盛着首级的锦盒。

    那里面也是这样的绣纹,芙蓉花瓣被血染透,张牙舞爪,盛着那可怖的首级!

    那是她极力逃避却无力摆脱的噩梦,在扫到韩玠袍角的那一瞬间重新袭上心头。

    原本就紧张愤恨之极的心绪被这陡然袭来的恐怖噩梦压得断了弦,傅太后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什么理智都没了,脑中晃来晃去的全是那血色芙蓉和锦盒里的首级。她猛然抱住头,嘶声道:“拿走,都给哀家拿走!”

    满屋子的人都诧异的望着她,看在傅太后眼里,却都像是吴冲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连同韩玠那血色的袍角撞进眼底。

    她不敢再多逗留半刻,惊恐至极地站起身子,尖叫着跑出了宫室。踉跄奔跑时被衣裳绊倒,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整张脸都是惨白的,满目惊恐畏惧,直冲入外头的寒雪中。

    傅太后疯了。

    ☆、第146章 146

    傅太后当众发疯,很快便传遍宫廷。

    太医们先前就知道傅太后的心绪不稳,尤其是近来时常情绪失控,半夜里被梦惊醒后大喊大叫,甚至无缘无故的惩罚责打宫人。诸般药材都用了,却还是没有任何好转,她的病情愈来愈重,叫伺候她脉案的御医愁光了头发。太医院中众人也都知道太后这毛病,便将这几个月傅太后的病情尽数禀报。

    没了太后,皇上年幼而且还在病中,这宫里的大小事宜重新落到婉太皇太妃手里。

    她听罢御医的禀报,也只是叹了口气,哀声道:“太后原是慈和心善之人,怕是思郁劳累过度,才会损了精神。御医们还是该尽心诊治,不可损了太后凤仪。”

    ——反正都已经疯了,再用药也是回天乏力。

    婉太皇太妃虽不知其中情由,却也乐得傅太后就此撒手。一个疯子而已,即便保有太后的名分,又能有多大用处?

    宫中的变故接二连三,叫宗人府都操碎了心。

    事情传到外朝,钦天监便说流年不利,建议等皇上龙体康健之后,来次祭天大礼。

    小皇帝卧病在床,三天两头不能临朝,朝务也只能交给韩玠和卫忠敏等人联手打理。这祭天的建议自然是准了的,由礼部郑重筹备。

    渐渐的入了腊月,临近年底,小皇帝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加上各地各年终时事情极多,内阁六部都忙得团团转,祭天的事情便又暂时搁置下来。

    朝堂上有那嗅觉敏锐的,自然也懂得见风使舵,往信王府上走得愈发勤快。

    亦有人芥蒂信王来路,被傅家的一些谣言迷惑,认定了太后发疯、皇上卧病都是摄政王揽权的手笔,且当年韩玠在青衣卫时就有狠辣不择手段的名声,此时便认定他狼子野心,开始往晋王府上拜访。

    外头兵荒马乱,信王府里一隅安好。

    昭儿和盈盈两个孩子依旧在摇篮里相伴,比起刚出生时弱小又皱巴巴的模样,此时两个婴儿脸蛋渐渐红润,肌肤也现出白腻,跟嫩豆腐似的,弯着眉眼笑起来,玉雪可爱。从前只会整日呼呼大睡的两个小团子,如今也能咿咿呀呀的发出些简单音节,见着韩玠和谢璇,还能张着小嘴儿笑一笑。

    谢璇没事的时候总爱逗两个孩子,观察得久了,两个孩子的性情不同便渐渐显露了出来——

    昭儿性子安静,爱睡觉,要是没人去动他,能连着睡上好久的时间。盈盈则浅眠一些,也好动,睡醒了不安分,总是轻轻伸胳膊缩腿的,虽然婴儿还没多大力气,闹不出多大动静,却还是常把旁边的昭儿折腾醒。昭儿醒了也不哭闹,只是眨巴着眼睛看并头睡觉的妹妹,甚至还能勾一勾唇角。

    有时候盈盈在那儿伸胳膊蹬腿的哭,他还会扭过头去看着,被哭得不耐烦了,便也跟着哭起来。

    如今兄妹俩依旧并排躺着,谢璇将指头伸过去,便被盈盈紧紧攥住。她的力气竟也不小,攥住了手指头就不肯放,谢璇试图收回时,她小嘴儿一撇就要开哭,吓得谢璇忙松了力气,由着她去玩。

    旁边昭儿就安分多了,寻常都躺在摇篮里,加上隆冬天寒不怎么被抱出门,还从没到过韩玠的书房。今儿趁着阳光和暖溜达一圈,头一次来这书房,哪儿都是新奇的,他身子懒得动弹,目光却在慢慢游移,韩玠和谢璇的脸是看惯了的没什么意思,便看后面一层层的书,以及博古架上的小玩意儿们,一会儿又瞧着头顶藻井,虽然未必明白,却看得认真,不吭一声儿。

    就连谢璇主动伸个手指头过去,他也懒得理会。

    谢璇啧啧称奇,“同胎而生的孩子,怎么差别这么大?记得姐姐说过,我跟澹儿小时候可是格外相似,哭就一起哭,闹腾就一起闹腾,就连睡觉时候的姿势都一模一样,要不是外头的襁褓不同,都没法儿分辨。这俩倒好,伸个手指头出去,一眼就看出谁是谁了。”

    韩玠瞧着抱了谢璇手指玩得欢实的盈盈,“才两个月就好动起来,长大了必定是另一个采衣。”

    “采衣小时候也这样?”

    “她小时候就爱闹腾,但凡身边有个人,就折腾个不止,什么都要拿来玩,没得玩了,就咬自己的手指头。她哭起来跟盈盈不相上下,而且心意稍有不合就哭,叫人头疼。”韩玠想起久远的记忆,像是隔了一生一世,却依旧鲜活而温暖,“那时候奶娘天天盼着她睡觉,就只有我守在旁边逗她,哭了赶紧哄。”

    他从前很少说这些琐事,关于兄妹俩从前的故事,谢璇大部分还是从韩采衣那儿听来的,闻言倒觉得好奇,“你不烦吗?”

    “烦啊,但母亲说我是哥哥,必须照顾着她。”韩玠喟叹,“小时候太好骗,母亲把她丢给我,就老老实实守着。其实那丫头哪需要照顾,自己就能玩得高兴了。”

    “那盈盈怕是要跟她投缘了,”谢璇一笑,“上回采衣过来,就说两个孩子里更喜欢盈盈,果然是脾性相投。不过现在也好,昭儿性子沉静,回头有盈盈闹着他,也能活泼些。盈盈这里呢,有个哥哥在身边给她折腾,也给咱们省事儿。”

    昭儿像是听懂了似的,将胳膊伸出襁褓,像是表达不满。

    韩玠却捉了他的手塞回去,低头一笑,“昭儿记住,做哥哥的,当然得照顾妹妹。”

    襁褓里的昭儿不想理他,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又呼呼睡着了。

    从冬月到初春,隆庆小皇帝的病一直就没见好转。

    宫里头如今格外冷清,傅太后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宫里闹,小皇帝的病便由三位太皇太妃轮流照看着。韩玠和谢璇时常进宫去给皇帝问安,偶尔小皇帝闹得韩玠没办法了,便将两个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抱过去给他瞧瞧。

    晋王倒是从泰陵搬回了京城,他的王府已然修葺完,住进去了就不怎么出门,前去拜访的朝臣络绎不绝,大半儿都吃了闭门羹。

    过了冷冷清清的除夕,天气渐而转暖,小皇帝的病却愈发沉重。

    自去年登基至今,也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而已,虽有宫里的珍馐玉肴养着,小皇帝却瘦了整整一圈,到得三月阳春的时候,身子虚耗殆尽,再也没能起身,直至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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