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男》第八章 那些遗留在岛上之物(1)

    第八章 那些遗留在岛上之物(1)

    金绾岑换上盖过膝盖的白色裙装，画了淡妆，挖一球乳液在掌心抹开，涂满手臂与腿，检查肩带有没有走光，舔掉牙齿上的口红，教具和教材塞进后背包。同样的连身镜前，两个世界的奇异服装，她回到了那个朴素的自己。

    走下楼，妈妈吃力盯着电脑上的大盘，偶尔摘掉老花眼镜看看电视上的财经新闻，滑鼠旁摆着沖了第二杯的咖啡。

    「我去上班。」

    「喔，桌上是你爸做失败的萝蔔糕，带去学校吃吧，我一个人吃不完。晚上会不会回来吃饭？」

    「要跟同事聚餐。」

    金绾岑还是做不到。她曾经想像过，南坐在左手边，爸爸坐在她的右手边，她在百般无奈之下盛碗满满料的肉汤给妈妈，那不是和好的结果，但会是契机，因为有一个男人让她的心不再终年寒冻。

    男人走了，将永夜还给了她的天空。

    金绾岑戴上安全帽，云豹奔驰在好久不见的故乡街道，现在已经习惯花树比建筑物还多的风景，回到台北反而呼吸不惯飘在玻璃帷幕间的骯髒空气。沿上坡驶过，轰隆隆的引擎声叫醒了南投小镇，细针般的阳光披覆着灰朴道路。

    叶丽娟诉请法院判决婚姻无效，王子豪合併刑期二十年徒刑，金绾岑一次也没有去见过他。

    天方出版社在这之后被叶丽娟收掉，赚钱也不过是一时的事，台湾人的热情不出三年就被消磨殆尽，文学奖引不起关注，出版社的魔力消退，她不会留下注定赔钱的事业。

    无论如何，对她而言也像是从海洋飘到群山深处没有意义的消散了。

    「金老师早！」

    「老师早。」

    「早。」金绾岑不苟言笑，无视这群小朋友露出阳光笑容。「小胖郭，打起精神，你又熬夜玩手机？」

    「才不呢老师，他是昨天做龙舟模型做到很晚，说想要得到老师的称讚。」

    「老师期待你今天的表现。」金绾岑拍拍他的头。

    小胖郭甩着书包搓搓鼻子，兴奋得大叫往教室飞奔。

    金绾岑刚进办公室，拿出豆沙状的萝蔔糕还来不及动筷，陈老师突然靠来。

    「四班今天是进行端午节的表演活动吧。」

    「怎幺了？」

    「我们班要蒸粽子，想说帮你们班蒸个两笼，下午我带小朋友去妳们班一起观赏表演。」

    「嗯，好呀。」

    金绾岑刚夹起巍巍颤颤的萝蔔碎块，陈老师猛然抓住她的手，糕屑喷飞在办公桌上。

    「那幺晚上的联谊也拜託了。」

    「联谊？」

    「我没跟金老师提过？唉瞧我这脑袋。」陈老师拍拍额头。「和埔基的医生联谊喔，医院来了一批新的那叫什幺，不分科什幺的医师，很棒喔，薪水又高，工作量大，所以可没时间乱花钱，结婚方面绝对是不二人选。况且金老师，我们在联谊市场也是炙手可热。」

    「呃、我不――」

    「就是说呢，老师这个职业特别容易博得长辈青睐，犹如简爱气质，玛丽亚的真善美。年轻爱玩的时期不会考虑这个，不过一旦人生迈入结婚阶段，我们可以说是得天独厚。」陈老师分析。

    「可是陈老师……」金绾岑示意左手的戒指。

    「harry winston的w是代表wife喔，意境好美，令人羡慕啊金老师……不过一码归一码，就一晚嘛，差妳一个我们可以组成完美的女子组合，当作认识新朋友，老公长期在美国出差应该也不排斥聚会吧。不用想得太奇怪。」

    「抱歉，晚上约好和家人聚餐，下次吧。」

    「好吧……下次妳可不能再拒绝了喔。」

    陈老师转头翻白眼，不过是长得稍微漂亮一点就臭屁起来，她在心里低咕。

    和小朋友渡端午又别有一番滋味，他们对节日依然保有新鲜与期待，相信要把肉粽丢进淡水河才不会有尸体被吃掉。金绾岑在每一组表演结束后不吝惜讚扬。她希望这些学生不光是学习，更能培养出荣誉感，喜欢上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

    「老师，端午节好可怕喔！有红头髮的瘟神！」

    「那幺我们该怎幺做呢？」

    「悬香草，挂菖蒲和艾草！打鬼撒盐巴！」

    「不对啦，是吃粽子。」

    「明明就是小胖郭自己想吃！」

    「好了，下一组表演要开始，大家都坐好。」

    「是，老师！」

    小学生和高中生又不同，他们对于长得漂亮的老师往往怀有敬畏之意。对不擅交际的金绾岑来说是省去了一大烦恼。

    她把小朋友做的香囊繫在背包，趁老师们在办公室热烈讨论等一会儿的联谊，安静来到车棚牵出云豹，路上找了间麵店吃油豆腐细粉。店里没其他客人，发出喀哒声不断抖落黑灰的电风扇在头顶缓慢送风，她打开手机播韩剧，视线却始终被爬来爬去的蚂蚁吸引。吃完饭绕了山区一阵子，觉得身体冷了才返家。

    进屋前，她摘掉戒指放入口袋。

    「宁宁，外面的夕阳很红艳吧。」

    「嗯，天空很美。」

    「今年的小黄瓜应该会生长得特别脆甜。」爸爸挥毫落纸如云烟。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宁宁是金绾岑的小名，据说她从出生那天就不哭不闹，每次拍照也都扳着一张脸，爸爸都说她是宁静的小姑娘，所以叫她宁宁。

    店顶让后爸爸买了块小田，离家一里远，闲事务农，种种花草，兴致一来便舞文弄墨。她回来后只对台北工作只字片语带过，避免两老担心。妈妈大概觉得人平安回来，有攒到钱就好。

    饱受欺凌，为钱出卖灵魂，爱上了为非作歹的男子，深爱他却远超过自己所能负荷，这类的事一概不提及。

    「阿爸……」

    金绾岑摸索口袋里的戒指。

    「怎幺了？」爸爸停下毛笔。

    「……这阕临江仙写得很美。」

    她终究没能为南留下一子，既孤独又美丽的血脉。

    恐怕父母也不能接受吧。

    金绾岑回到阁楼小卧房，卸去沉重黏腻的衣裳，她不否认自己有一死了之的念头，甚至长久盘踞以至于每一样事物都染上悲伤色彩，然而南要她活下去，几乎成了不到最后一片玫瑰花瓣凋谢是无法死亡的诅咒。

    她花了长时间洗净身体，除掉小腿毛髮，力道过猛割出了一道血痕，她从床底下拿出装有木锥、纱布、酒精的医药箱，把优碘与ok蹦拿出来，其余放回去。曾经负担她大部分喜怒哀乐的伤口，如今刺上了小碧，而她没办法再一次伤害，她只能不断的承受，让液体饱和，淹没了口鼻，彷彿用皮肤呼吸的两栖动物。

    走回了正确理想的道路，有了充裕财富，却悲伤得几乎活不了。

    「南、南……」

    金绾岑抱着那本躲进世界的角落，像是刺猬紧紧怀着肚子里的宝贝守护。

    事情告一个段落后，她才发现南在绘本后面黑页留下银光色的留言。

    我还在，只是躲进了世界的角落。

    她真的愿意相信南说的话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

    维持她还活着的假象，维持她还待在这个世界的假象，直至世间草木枯烂，金石粉碎，陆地为海浪吞没，无人蹤迹，万物沉寂，而她终将在一切毁灭之前不得不放手为止。

    金绾岑为了不让南成为说谎的骗子，必须长长久久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