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户重阁,行风织念】V.6》020 眷恋何如,君心何如?

    020 眷恋何如,君心何如?

    晨光熹微,薄雾飘迤满园,秋色更浓。未央殿内宁静无声,只有喜榻上两个身影交叠。江行风的左臂环着秦行歌的腰,扣在怀中睡了一夜。行歌也没有再呓语不歇,雪额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呼吸平稳。

    殿内报时的小鼓低沉地敲了两下,辰时整。

    江行风睁开眼,低首凝视怀中的依旧沉睡得行歌。片刻后,翻身而起,但一股拉力扯着他的单衣。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行歌的右手抓着单衣一角不放。

    他怔愣,何时捉住的?她醒过?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漾着浅浅的欢喜与怜惜,轻轻地扳开她的葱白玉指,这才脱了身。

    他依照往昔晨间练剑,但他心里知道,他的心已不是从前般静如止水。时不时,他会回眸看看暖阁那扇窗,期待见到窗边站着娇小人儿癡迷地望着他。不过,回眸几次,他都没见到那嫋娜的身影。

    他嘲讽地对自己笑了笑,几岁的人了,还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待他晨练沐浴完,又进了暖阁探看行歌,轻轻地在行歌脸颊啄了啄,见她没反应,心里有些担忧,唤了芯儿交代几句,才往藏书阁而去,忙碌至午时。

    午时阳光正炙,金灿灿地洒落在藏书阁的窗棂上上,映得一室光华。江行风停下笔,唤了李春堂。

    「太子妃那边状况如何?」他淡问。

    「太子妃尚未甦醒。」李春堂强打精神,恭谨地回答。

    昨夜李春堂接连惩处了十七人,听那些人尖声哭叫,在夜里着实刺耳。怕扰了殿下,便让人拿布团塞住那些人的嘴,折腾至寅时杖责、烙罚后,全数送至六局与内务总管府,又扰得六局宫正与总管大人人仰马翻。不过太子之令谁敢违抗?他也忙到卯时初才就寝。不过一个时辰,便又起身服侍太子殿下。

    「是吗?你下去休息吧。午后不必服侍我了。我让雁替了你一回。」江行风一早练剑时便瞄见李春堂一脸无精打采,知道昨夜不平静,免了他的当值。

    「…谢殿下恩典。」李春堂有些诧异,太子殿下何时心性如此体贴,但仍旧未显于色,退至殿外,与候在那的宫人雁换了班。

    江行风看了雁一眼,步出藏书阁。雁无声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

    江行风踏进暖阁,芯儿和几名宫人正候在行歌侧,见是太子殿下,赶紧站了起来,福了一福。江行风扫视众人,暖阁中挤满宫人,室内药香混着众人的体香味,气味极差。

    江行风心里冷笑,过犹不及。昨夜惩处,今日便挤进这幺多人,看来他这东宫他是疏于管教,才生了这幺多破事。

    「让司寝与司服将暖阁打扫乾净。之后由雁来服侍,众人皆候在殿外,没有要事不得入殿。」江行风将外袍拢上行歌,抱着她走向未央殿的寝宫。

    「殿下?」芯儿有些诧异,一般来说太子与太子妃不同寝殿,即便交欢,也仅于未央殿暖阁内。太子殿下此举令人费解,她赶忙跟上。

    江行风睨了芯儿一眼,淡道:「折腾数日,你不累,我也不放心。下去吧。」

    芯儿脸一红,真觉得天下红雨马生角,太子殿下居然体恤自己。匆匆谢了恩,又和雁交待太子妃的状况,便离开未央殿。

    午后,见秋阳洒落在院子中,碧云天,黄叶地,风凉还暖,江行风便命人搬了软榻置于檐下迴廊,他抱着行歌半卧在软榻上,望着熟睡的行歌蹙眉。江行风让雁守在院外,庭中寂静无声,只有他与行歌,秋风吹来微凉,枝枒间细细碎碎地沙沙作响,秋阳却照抚两人身上,散落一身碎金。

    瞧她两颊的红肿瘀青已消,但昏睡六日,的确令人担心,就怕她这样一睡不醒。他搂着行歌,指尖摩娑着她的脸颊,低声说道:「小家伙,睡这幺久还不醒吗?」

    他温柔亲吻着她的眉眼,直到吻上了她的唇,轻柔地舔着那微凉带着桂花香的樱唇。而后又是沉默,看着落叶坠地,若有所思。

    雁候在迴廊外,直到尚仪局女官走了过来,附耳说了几句,雁才步向江行风。

    「殿下,大婚十日后,太子妃须移居至流云殿。今日已是第十一日,与礼制不合,尚仪局奏请…」雁低眸垂首,看不出表情。

    「等太子妃康复再说。」江行风闻言,眼底的温柔尽逝,冷声打断雁的话,声量足够殿外的尚仪局女官听得分明。

    ****

    行歌紧闭着双眼在一片无垠似的混沌中漂浮着,软绵绵的身体没有一丝力量。她想睁开眼,可是睁不开。像是被阻止着,像是害怕什幺似的,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看,不要看。越是这样说,她就越害怕,挣扎着,尖叫着,然后哀泣着,只想要回家。

    突然间,她闻到一股清香,是梨花木,是雪松。然后是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薄荷味伴着温热及稳定的力量搂住她,暖和的,肯定而沉稳的,消融了她那不定的浮萍感,让她安心,不再惶惑不安。她更累了,却听有人轻声哄着:「好…行歌乖…你醒来…我便放你回家。」

    真的让我回家吗?

    当她睁开眼,一张清雅俊逸的脸庞离她不过吋许。不过那人贝扇似的睫毛覆着他那如鹰如豹般的双眸。那人的唇瓣一向紧紧地抿着,有着刚毅严肃的线条,唯有静止沉睡的时候,才会回到最初应有的丰润样貌,丽色诱人。就如时间停留在大婚第二日的清晨的他,温柔沉静。

    眼前的男人呼吸绵长而轻匀,一副谪仙睡姿,须臾间,记忆排山倒海地淹没了她,令她难以呼吸。

    行歌轻轻挪动身体,一阵刺人的痛由左臂传来。那些惹人心碎的记忆不是一场虚妄的梦魇。低首查看她的左臂,还微疼着。

    她无法理解眼前的男人,心痛的感觉如此鲜明,让她无法忽视。

    他竟当着她的面,与人苟合。

    好髒。

    真的好髒。

    行歌凄然而笑,入宫前她以为自己做好了準备。结果,她现在才发现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夫君,与其他女体苟且交合。

    她心想,果然是她太高估自己,把自己看得过于大度。怎可能不在意?怎可能不伤心?

    而他说,她和那些女人无异。是吗?

    是她不该嫁给一个已经爱上别人的男人,是她不该被他那日短暂的温柔撩动心绪,是她不该在他伸出手时,握住了他的手。是她误以为天坛上那温柔的言语叮咛是疼宠,是她自己误以为在喜床上他对她温柔是真心,是她自以为是,才以为他在浴池时,是在意她,才抱住了她!

    她忘了他要她自己发誓,自己是他的禁脔,是他的玩物。玩物怎可能会被爱?他说的没错,错是她不该真的以为他要她,他要她为他治家!自己不过是另一个挂着太子妃头衔的娈婢。原来一切不过是男女交合的慾望罢了,他对她什幺情愫都没有!是她自作多情!

    心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胜过**的痛楚。她想拨开他的手,离眼前这个男人远些,可是她没有力气,只能拼命地向后蠕动,就想离他再远一点。

    江行风觉得怀内些微动静,立即睁开眼,凝视着怀中的行歌,淡笑:「你醒了?」

    听见他刚睡醒犹是沙哑的声音,带着轻柔的笑意,行歌皱着眉抬起头,不发一语,又随即低下头,不想看他。

    「还痛吗?饿了吗?渴吗?我叫人传膳。」他连珠似的问了几句,不待她回答,又小心翼翼地起身,就怕碰着了她的伤臂。转身看天光幽微,辰时的鼓声,他却一点都没听见。他拉开天青色绣竹的帘帐,唤了雁,交代几句。

    在他与雁谈话时,行歌才得以好好地看着自己所在之处。这殿比暖阁大多了。天青色的透光床幔由床柱垂下,犹能看见八角藻井的华丽繁複。室内仅有一盏覆着绘有花鸟的丝绢遮罩的长明灯点着,寝宫内昏黄温暖,随着长明灯的灯火飘动明暗交织。

    床幔再次被掀起,江行风浅笑,正想将手覆上行歌的额头,行歌受到惊吓,别过头、闭上眼,举起右手,便要遮挡。

    江行风见她一脸惊惧,他的神色一黯,低声说道:「我只是想探探你是否还烧着。」

    行歌听了,才慢慢地睁开眼,睇了江行风一眼。江行风见她双眼载满不信任,一股郁闷之意在心中纠结着。他抽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没再抚上她的额。

    「喝水。」江行风转身捧了月白玉杯,递给行歌。

    行歌伸出手想接,挣扎一下,如葱管般的玉指,却簌簌地抖着,怎样也接不住,也没有起身。

    「没有力气?」江行风又问,眼底有浅浅的担忧。

    行歌还来不及回答,江行风便支起她的背,将玉杯凑近她的唇边,让她直接啜饮。

    喝过水,行歌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他,低眉垂首不知道想些什幺。江行风也就这幺抱着她,陷入沉默。

    江行风不知道他该不该放手,从行歌方才的反应,他知道自己那天如此暴虐的对待吓着了她。可是她的反应如此冷淡,冷淡到他不知道行歌到底是害怕他,还是在气他。

    但,凭什幺气他?

    他不懂行歌的思考模式,不懂行歌为何如此失态,竟带着宫女至含娴殿立威,纵容宫女大声嚷嚷羞辱他!她明明知道秦家未来掌握在他的手中,她也发过誓言,要为他死,成为他的禁脔,那幺她这些行为到底目的在哪里?难道她就这幺容不下晴歌?

    六年前的屈辱感,居然由他的太子妃再次重现。明明是如此娇怯可爱的女人。却倔强而顽固地顶撞他。他可以待她好,给她太子妃应有的待遇。他都原谅她的无礼与失仪了,她还赌气什幺?

    这六年来,每个送入东宫的女人,无一不是想尽办法诱惑自己,试图夺得专宠。晴歌也是,更甚者,她用计让美人们互相倾轧,有时身在其中,扮演弱者,让他一一送走每个女人。他不是不知道晴歌的个性。但如翡翠般通透碧绿澄澈的行歌,也如同那些胭脂俗粉一样善妒、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吗?

    他还记得在织锦园见到行歌的第一眼,如此质弱纤美,像是晨露,一个碰撞就会碎了般的剔透。行歌在他怀里瑟缩发抖,纤弱娇媚,,朝阳一照就无声无息消失般的脆弱,惹人怜爱,才脱下外袍笼住她。

    大婚那日,她被他一举一动逗得傻气惊慌,她羞怯无助地看着他,头上的凤冠珠翠敲击的同时,也撞着他的心。他一时兴起,戏弄她,却差点把自己多年的修持与理智摧毁,让他知道她可以轻易撼动他。

    大婚第二日清晨,她害怕他生气,勉力地跟在他跟后,急急追赶,他也知道,所以停下脚步,等待她,对她伸出手。那是他第一次,对女子温柔。当她那冰凉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他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他很庆幸自己走在她的身前,不然她会觑见他双颊飞上点点红云。

    大婚第三日清晨,她双颊绯红地倚在窗棂凝视着自己的神情如此温柔癡迷,那瞬间他勾起微笑,笃定她喜欢自己的那刻,心中欣喜得意。让他忍不住戏弄纯情如雪般不沾尘烟的她。

    他刚受册封为皇太子不过两年,参加上林苑秋猎,他专心追逐前方的獐子,没想跟在身后的奴僕与朝官注目下,居然有人胆敢拉弓以对,箭上餵了毒。为此他病了十余天,若他不是从小练武,内力足以抵挡箭毒,早已魂归离恨天。他要她在浴池中为他刷背,当她的手触及他的箭伤时,他忍不住对她撒了娇,告诉她,说差点他就死了,她差点没了夫君。

    遇见了她,他知道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陷落。在她完全没有使力争宠,也没刻意亲近他的当下,便引起他的注意。也因此,他害怕。他知道每个接近他的女人为的是什幺,无非权势。他也以为自己知道行歌要的是什幺,不就是秦家的权势?

    原来她要的不只是权势,而是独佔。

    独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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