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歌人》第二十五章 翊妃

    殷帝进入内殿。

    宫人另摆了床榻,面前放着案几,呈上一盏雨前碧螺春,只有七分烫。

    翡翠冰葡萄、荔枝蜜……案上放了不少冰湃水果,蜜饯糕点,另增添几样野味小菜,都是太后平常爱吃的。

    “母后吃得这么素净想必是近来天气炎热的缘故。”

    太后并不接话,朝殷帝淡淡觑了一眼,

    “怎么这么些时候才来”

    殷帝自知不好,赶紧赔着笑。

    “儿子多看了会儿奏折,所以来迟了。”

    “哼!你少蒙我!”

    她冷笑一声,含住了瑛琰递上来的翡翠冰葡萄。

    “在宫门口杵了半天,难道是门口有蜜,粘着你不成还是哀家这殿里面有魑魅魍魉,吓得你不敢进来”

    听到“魑魅魍魉”这几个字眼,他兀自心惊,一抹阴影袭上心头。

    巧合而已……

    “母后言重了,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兴许意识到话说得不对,她亦舒缓了语气。

    “皇帝,吃一堑,长一智。”

    “她在哀家宫门前站了这半日,日头再大,哀家不叫她进来,你便知道缘故。”

    “是……”

    他目色犹疑,嘴唇嗫嚅了两下。

    “母后息怒,儿臣只是想着,……旧情在前,儿子于心不忍,这才说了两句,母后明白,儿子不是无情之人,况且皇后那件事,并未盖棺定论。”

    “糊涂!”

    太后重重拍着案边,刹那间怒容满面。

    “所有的证据皆指向贱婢,那狐尾百合,阖宫上下,除了花房,便只有沧海阁有……”

    矍铄的目光瞪着他,发出厉声质问: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袒护”

    “不不……母后,儿子绝无此意!”

    瑛琰端过茶来,拂去茶沫儿,递给主子。

    她接过手,轻轻呷了一口。

    “也罢!哀家说过,会留她一条贱命。”

    太后素来知道殷帝的为人,况且今日原是为了翊妃,也就不再多说。

    “你如今是一国之君,郑氏满门为你尽忠,韩都尉已经封了将军,你掂量掂量。”

    殷帝将头垂了下去。

    “经此一事,儿子已经幡然醒悟,还请母后莫要忧心。”

    太后半晌不曾言语。

    “你坐下吧,病刚好,别没的又折腾身子骨儿。哀家今日叫你来,倒是有重要的事情。”

    “是,母后请讲……”

    “前几日,为了你的病和朝纲稳定,哀家擅自下旨,为你晋封了一个妃嫔,想必你也知道。”

    “母后说的人,可是翊妃”

    她斜着睨了一眼,淡淡道:

    “看来你在病中时,脑袋里仍然清醒得很!”

    那眼神不经意间,又落到了他身后的小夏子身上。

    小夏子心头一颤,便再也不敢抬头。

    殷帝的神情讪讪的,看不出喜怒。

    “儿子想,翊妃年纪尚幼,不成气候,儿子就当做小妹妹般,同冯妃七八分看待,等再过两年,儿子稳定了前朝,再在朝中为她择一个貌兼良的世家子弟,封公主,照看她一生,也不耽误她……”

    不料太后听完,当即摔盏大怒。

    “混账!”

    众人纷纷跪下。

    “母后息怒……”

    “你以为韩府的独女,这么好摆布养在深闺,集万千宠爱长大,如今人人都知道她封了翊妃,身与帝王家,你这样做,让朝廷上下怎么看待她,怎么看待他韩氏一族”

    在她面前,他总是这么无理。

    他早该知道,礼制与人言,身为帝王,是不得不面对的束缚。

    那语气中,更兼着一层鄙夷与嘲弄。

    “好歹身为君王,这点心胸眼界也没有哀家真是白白操了多年的心!”

    说到后面,她越发地痛心疾首。

    众人连连劝道:“太后息怒!”

    殷帝再也不敢说话。

    瑛琰在一旁好歹劝着,替主子舒心,又端来参汤喂了半盏。

    空气无比静谧,小夏子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后,她才缓过来,面上却一片潮红,久久不退。

    “你打小桀骜,只怕你退下这个位置,天涯海角,探星捞月也无人管你!罢了……从今日起,朝政上的事,哀家一概不管,你自行斟酌吧!”

    末了,她还嫌不够。

    “你干脆……干脆赏哀家一条白绫,赐个了断才称心如意!”

    她说完,眼角的光,斜觑着他的反应。

    “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

    “出去!”

    “母后……”

    “出去!!”

    殷帝扬起腿来,阔步而出。

    辰阳宫外,小太监们守着帝辇等候,盛夏的天气,槐树的树荫盖下,倒是十分凉爽。

    远远儿地瞧见皇上,全都一股脑儿迎了上去。

    “回华阳殿!”

    小夏子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神色慌张。

    “圣上……这……”

    他当然明白,任性恣意妄为的下场!

    活过二十几年,他也唯有在那一日,才任性过一回。

    只是念及皇后,回想到母子当年的情形,他犹豫了……

    自古帝王身不由己,也罢!

    他暗自叹息,在殷宫生活了多年,羡慕父皇的至高权力,掌握一切的生杀予夺。

    “父皇,您为何如此狠心”

    “等你坐上朕这个位置,便知道了。”

    杀戮朝臣,夷灭九族,任由妃嫔为非作歹,废后……直到此时此刻,他亦能理解了他八分。

    摁下心头的冲动。

    “去昭和殿。”

    小夏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高声唱喏。

    “摆驾昭和殿!”

    说起昭和殿,这里原本是废氏姜妃的住所。

    姜妃被先帝赐死后,稚元公主迁出,这昭和殿便空了出来。

    “姜氏灭门”、“阴魂不散”、“鬼魅嚎啕”……

    这些话,早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宫人闻之色变。

    因嫌这地方不吉利,纵然木清水秀,也没有妃嫔愿意来住。

    直到太后敕封了翊妃。

    “新帝开元,以往的吉晦不作数!”

    这话,谁敢违逆

    内廷重新打扫休憩。

    “快、快、快……可都看好了啊!”

    “哎哟……你这把懒骨头儿,还不赶紧的”

    “耽误了翊妃娘娘的大事,你们这些狗伢子,吃不了兜着走……”

    钱同斯吊着尖细的嗓子,捏着兰花指,跺跺细脚,正在一群人中间,不断地摇摆督促。

    今年二月份,他才晋升内廷总管。

    天生长着一张细长脸,白白嫩嫩,中等身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一条哈巴狗儿,主子不管说什么,他的脸上都能挤出丰富的表情。

    “哀家一见钱同斯,就乐得不行!”

    就因为这话,他从一个小太监,扶摇直上,直接做了内廷总管。

    这可是个肥差!

    刚过一日,昭和殿的朱墙绿瓦便焕然一新,花木丛生,因嫌西边水塘荒芜,又派人挖淘,开了一汪清透的湖水,种满了千瓣并蒂芙蕖。

    “修葺得怎么样了”

    一声脆生生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钱同斯回头一看,正是新主子—翊妃娘娘!

    “哟……娘娘,您怎么来了这天儿热,您歇着,奴才在这里看着呢!”

    “噗嗤!”

    翊妃“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呐,这里,还有这里……”

    她指着池塘边上的湿地处,双手插着小细腰杆儿,声情并茂地指挥着。

    那样子,活脱脱的又是一个钱同斯!

    底下的奴才们,都忍不住抿着嘴儿笑。

    而钱同斯,却笑得最欢。

    “呐,往这儿,播撒些香蒲、芦苇、水生鸢尾、红蓼……”

    “是……娘娘您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翊妃觉得甚是好玩儿。

    昭和殿内用度摆设一应齐全,蓬荜生辉,霎时间亮瞎了众人的眼。

    有太后宠爱,翊妃自从进宫后,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帝銮靠近昭和地界。

    殷鉴只觉得四周凉津津的,百草繁茂,树木蓊郁,一阵热风袭来,鼻尖香气阵阵。

    等临近宫门时,才发现四周群树环抱,从宫门口延出来一条青砖路,两边花团锦簇,迎着道路盛开,不似常见的富贵艳丽,却有股野趣。

    “好香!”

    他身为帝王,整日在朝堂熏染。

    此时此刻,觉得浑身里里外外,都有股自然的舒展与愉悦。

    清幽而不孤清,热闹而不嘈杂,视野开阔而殿门隐蔽,当真是个好地方!

    殷帝缓缓抬起了手。

    “停……”

    “啪!”

    话刚出口,小夏子瘦削的脑带上就吃了一记。

    “小点儿声!”

    小夏子捂着吃疼的脑袋,将嘴唇抿得邦紧。

    “回吧,朕一个人进去。”

    他顿了顿,又看一眼身边的奴才。

    “去内廷挑些好玩儿的物件送来,另外……往凤栖阁传话,朕晚点去看看皇后。”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独自朝前走去。

    这地方,他最熟悉不过,也最厌恶不过,许久没来,如今换了新人,里里外外,却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昭和宫的主子省事,极好伺候。

    于是乎,连带着下人,也都跟着疲懒起来。

    还未过晌午,都聚在甬道上玩耍,或玩牌吃酒,或绣花聊天儿,闹着笑着,前门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

    只有一个看门的小厮。

    他身形短小,生得嫩牛五方脸,不很中看,皮色倒是细嫩,经常独守看门。

    此刻,这小厮正靠在檐下的石阶上打盹儿。

    殷帝站在宫门前,拉起铜环,重重扣了两下。

    那小厮听见,便起身答应道:

    “来了!”

    拉开门的一刹那,他登时吓蒙,瞌睡全无,感觉后背一阵冷飕。

    “皇……皇上!”

    扫了一眼地上的奴才,殷帝不置一词,扬长而去。

    过园子,穿廊道。

    “昭和殿”三个字,便赫然在目。

    兴许天气燥热,殿门大敞着,周遭竟无人伺候。

    “一群狗奴才!”

    他低声骂道,随即放轻脚步,悄然入殿。

    殿内的花几上,养着几盆幼嫩蓬勃的湘妃竹,生机勃勃,甚是养眼,左右又澄着两缸莲花,水亮清透,凑近时,有金锦鲤在游。

    靠内的美人榻上,斜歪着一个女子。

    她的面容清丽,上半身着雨过天青色纱蝉中衣,下半身搭着杨妃色锦织兰花掐金小衾,头上三千乌丝,只绾了一个软髻。

    一张白皙的脸颊,似栀子花般,灵透又香和。

    殿内再无一人。

    听见珠帘颤动的声音,她的双眸微睁出一线天。

    “唔……”

    瞌睡虫犯懒,脑袋昏昏沉沉,只当是宫女进来着香添水,一下扭过头,往里翻去。

    他暗自觉得好笑,便静静地,踱步到靠窗的茶几上,从橱里面随意拿了一本《庄子》散看起来。

    园内高树蝉鸣,外头热风浮荡。

    窗口的绢纱,映着朦胧的翠色,在殿中洒下一缕斑驳。

    临风窗下读,红袖添香……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九儿……朕的九儿……”

    那双明朗的眼珠,猛然失神!

    窗外蝉声咿呀,令人困顿,来人只坐了小半个时辰。

    他随手拾起案上的小狼嚎,在扉页上留下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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