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十八章、镇胡碑

    杀俘不吉,杀降不祥,这个道理裴该自然是清楚的,按其本意,也没想要把外族全都屠尽杀光,甚至不打算驱之为奴——石勒若不为奴,说不定就不会当马贼,也不会造反,从来有压迫必有反抗啊。但昨日一场激战,自己苦心培养训练出来的士卒死伤甚众,难免愤恨,而且见到那些死者伤兵后,其他各营将吏也无不切齿,真正人心不可违,士气不可逆。左右不过三百多外族嘛,而且不是平民,全是当兵的,干脆拉过来一并砍了吧。

    要不然怎么办?纵放是驱鱼入渊,收为己有我目前还没有大规模招揽外族兵的意愿,再说了,能不能用还两说呢。

    于是一声令下,即将三百余俘虏捆绑着,塞了口押解过来,就按倒在本军尸体面前,随即长刀纷纷落下,首级遍地翻滚——行刑的全都是武林营的残兵,陆和本来也想上的,可惜浑身酸痛,胳膊抬不起来,只得作罢。

    三百多无头尸体倒下,鲜血横流,渐成小溪,几名文吏不禁觳觫。裴该吩咐裴寂:取一盏虏血来。裴寂闻言愣了一下,就觉得小腿肚有点儿打哆嗦,竟然迈不开脚步。旁边甄随不耐烦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盏,大步向前,单手提起一具羌尸,把酒盏凑近脖腔,咕嘟嘟地就盛满了鲜血,转过身来双手捧着,奉给裴该:请都督胜饮!

    裴该不禁心里一万头草泥马践踏而过我靠谁说要喝人血了,你当我是吸血鬼吗?!我确实跟你们讲过:当饥餐胡肉,渴饮虏血。那不过是文学修辞啊你个大老粗!就连说这话的岳鹏举也没有真的喝过人血,吃过人肉哪!

    当即狠狠瞪了甄随一眼,单手接过酒盏,随即又吩咐:取一面花罴旗来。有武林营士卒将一面营旗交予高乐,高乐双手持了,柱在裴该侧面。裴该猛地把手一扬,盏中鲜血当即激荡而出,刷的一声溅上迎风飘扬的旗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红印。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为国而死,壮志感天!旌旗猎猎,志不可夺,所留虏血,勿使磨灭;青史著名,千古永传!

    从高乐陆和以下,武林营众将吏无不单膝拜倒,高呼道:谢都督赐旗——我等必为都督效死,为同袍复仇!旁边刘夜堂甄随等人,则个个露出了艳羡之色。

    裴该随手拋掉酒盏,双手搀扶陆和起身,突然耳听裴嶷说道:使君,乌云闭合,恐是欲雨啊。

    裴该抬起头来朝空中一望,果见浓云翻滚,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兽一般,天色明显黯淡了下来。他一直蕴含在眼眶中的热泪不禁滚滚而下,于是也不顾风度了,当即双臂张开,仰天大叫道:看吧,英灵感天憾地,就连老天也要落泪了!

    ——————————

    后世各种煽动人心的法子,裴该知道得多了,虽说这次杀俘祭旗并不仅仅是做秀,有一半纯出真情实感,但他也知道,光靠精神蛊惑,而没有物质奖励,军心不可能牢固,士气也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

    因此折返大帐之后,他就要裴嶷尽快把功劳统计起来,并且额外奖赏:所有参战将士全都多记一转功勋,阵亡者加五转,残疾者加三转。随即下令把阵亡者的遗骨收敛起来,就由陆和熊悌之率领武林左右营将士,乘船护送回徐州去,务必逐一送至其家,择地好生安葬。

    可命令传达之后,陆和却坚决不肯走,说自己虽然负伤脱力,但只要多休息两天必能痊可,希望能够跟随都督继续作战,杀胡破虏,为袍泽复仇。于是最终把左右两营中受伤较轻的士卒约五百人全都留了下来,再补进前几日在外黄召到的新卒,仍为一营之数,由陆和统领。

    至于那些胡虏的尸体,裴嶷建议堆成京观,以炫耀武威,震慑群小。

    所谓京观,就是在战胜后把敌方尸体堆成一座小山,以土封之,传说此俗源自周武王伐纣。但是裴该觉得这种事太不文明了,而且即便是牛羊的尸体,你就这么堆着,也容易腐烂而滋生瘟疫啊。他对裴嶷说:叔父不记得楚庄王所言么?

    根据《左传记载,楚庄王在邲之战中大破晋师,战后潘党就请求搜集晋人尸体,筑成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但是庄王说了一通大道理,断然否决了此议。

    裴嶷笑笑,说:楚庄云:‘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且云‘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

    背了一通书后,接着就解释说:庄王止欲霸中原,无意灭晋,是以不欲筑京观而重两国之仇。今胡贼犯我,僭号称尊,岂有和解之理?则京观可筑也。且庄王又云:‘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此非与今日之事相同乎?

    裴该摇摇头,还是难以接受这种野蛮手段最终决定:可即掘埋其尸,上堆高垒,如此则等同于京观矣。

    裴嶷说把敌人尸体全都埋了,一点儿不外露,那管什么用啊?你就算在上面把土堆得再高,谁知道底下都有些什么——如何能耀我军之威,而吓胡虏之胆呢?

    裴该说无妨——可勒石以记。便即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想了一想,首先写下三个大字:镇胡碑。

    建兴三年,岁在乙亥,徐州刺史都督青徐裴,仗义挥师,以逐胡虏,澄清宇内。

    十月廿七日,前锋武林右左二营,不过千数,骤遇寇十万于此,彼众我寡,势甚悬殊。然忠悃之臣,矢志报国,貔貅之士,刚不可凌,督将熊悌之陆和以下,援枹击鼓,披坚执锐,直荡贼窟。寇有劝降者,陆和乃曰:‘从来胡皆恨不能生于中国,岂有中国而降胡者乎!’壮哉斯言!

    激战竟日,后继前仆,虏血横注,寇焰顿息。是役死难者六百四十三,杀虏何止十倍于此,伏尸塞流,水为之赤!此六百烈士,击虏而死,为民之胆,英灵长存,为国之魂。是知中国不可辱也,胡运亦必不能久。

    后过来奠,浩气所注,天为之泣,虹霓贯宇,如旗如旌。乃立此碑,长垂青史,永镇胡氛,护我国基!

    一挥而就,然后交给裴嶷,关照他寻匠人立一巨碑,正面刻这篇短文,背面要把所有死难将士的姓名全都镌上。裴嶷愣了一下:尽数勒名?裴该点点头:一个都不可缺!裴嶷只得答应了,于是垂下头去,再次默诵手上的短文。

    这属于急就章,未经反复推敲修饰,文采也就中平而已——裴该本人日常应用文还算四平八稳,至于诗赋,若不抄袭,便感苦手,而他手下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文学之士,帮不上忙。故而此文也就勉强可看罢了,其中所述己军数量缩水,变成了不过千数,敌势过于夸大,说是十万,还说杀虏何止十倍,这都是做文章的常情常理,但——

    没提一个晋字,更没提建康和长安,其中只有两个半名字,那就是熊悌之陆和,以及——徐州刺史都督青徐裴

    正在沉吟,忽见裴该又再提起笔来,写下一行字: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要裴嶷传布军中,并且通过商旅把这四句话散播到四面八方去。

    裴嶷不禁微微颔首,心说:我这个侄儿,貌似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啊

    ——————————

    这日军务繁重,裴该秉烛视事,一直忙到深夜,然后才睡了短短一个半时辰,三更时便即起身,召集众将吏,商议进驻阳武之后的行止。

    按照原计划,他要沿着汴水直奔黄河,在敖仓附近封锁黄河渡口,然后返身占据荥阳。祖逖则在要此之前即攻取成皋关,然后两军汇合,共谋河南,以复旧都洛阳。

    可是如此一来,过小黄后,下一站便是浚仪,必然会跟陈午撞上。按照裴该的原意,是不希望和陈午起冲突的,他想自己路远,祖逖路近,必然先入荥阳郡,到时候召唤陈午往会,陈午不敢不从,必然放弃浚仪,退回老窝蓬关,然后留下部分兵马守备,自己率主力去见祖逖可是陈午怎么不走呢?浚仪也不算是什么要隘名城——浚仪之变成汴梁开封,还得在几百年后——你就这么舍不得么?

    祖豫州见在何处?

    裴嶷回答说:哨探来报,两日前应当才过扶沟

    祖逖从谯城出发,距离陈留郡最南方的扶沟县不过三百里路程,他这速度简直令人发指!不过这其实也不能怪祖逖,那才是这时代军事行动的常态——要知道祖逖与裴该不同,徐州各军都散布在淮阴周边,动员起来很方便,祖士稚则除本部六七千人外,剩下两万多都是兖豫各坞堡所有,集结困难,耗时费力。

    好比胡汉军,倘若刘粲不是把老弱病残全都拨给了刘,而真正给他能战精锐,哪怕只有三万之众,估计这会儿都未必能够尽数渡过黄河怎么着也得有个十天半月,才可能齐集平阳啊。

    而且祖逖的军粮还出了问题

    今岁兖豫乃是平年,而且粮草大多为各坞堡所有,祖逖本人所控制的数量相当有限,本不足以支应三万大军北伐。而若是向各坞堡征用吧,人出了粮,就未必还肯出兵所以事先就商量好了,徐州军粮有富裕,江东也能多少支应一些,等先调达到了谯县,祖逖再可兴师。

    江东的粮草暂且不论——很大可能性是空头支票——徐州的粮草从彭城西运至谯,距离并不算遥远。可谁想到在经过砀山的时候,粮队却被戴渊给拦下了,勒令转输去了睢阳——东海大王为全军主帅,粮秣当由大王统一调度。

    说是统一调度,当然裴该的粮草,戴渊是伸不过手去的,但裴该给祖逖的,他就有机会劫下来啦。为此粮车绕了远路,而且等祖逖遣人去睢阳讨要的时候,陆晔却又借口核算未毕,扣着不发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