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第一六五章 此毒,彼毒

    棋盘街送龙船上天之后,王公们恭送痘神娘娘的差使就算办结了,痘神娘娘的神像,另有专人,移驾到西安门大街的大光明殿,供奉起来,王公们各回各家,等着再过三天,小皇帝痂结屑落,天花之喜平安过去,普天同庆,上头恩纶广布,嘿嘿,不晓得自己能够捞到什么好处?

    对此,不少人心里还是颇为期待的。

    臣子之中,最为期待的,自然是两位主治的太医。

    魏吉恩眼见四品京堂的帽子,就在头顶悬着,几乎一伸手,就能摘了下来,内心亢奋无比,虽然努力自抑,可别人看去,还是有点儿坐卧不定的样子。

    王守正也差不多。不过,他首先惦念的,不是自己的红顶子,而是暗自祈祷:为山九仞,功在一匮这个时候,可不敢出什么乱子啊!你就算还有什么别的毛病,也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作啊!

    然而。

    送娘娘的第二天,亦即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六天,太医请脉的时候,发现了奇怪的脉象轻取不应,重按始得,这是沉脉,是肾虚的脉象。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肾虚?

    焉有是理?

    细辨之下,脉体细,脉搏快,此谓之细数,脉沉而细数,是肾阴虚之脉象。

    肾阴虚?

    两个太医,都是惊疑不定,可是,请脉的时候,两个人都要替小皇帝把脉的,两人的判断是一样的,没有搞错的可能。

    魏吉恩皱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王守正也皱起了眉,不过,他没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他有的,是恐惧和沮丧:那个话儿,不是真来了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三清四御六方神佛,保佑则个。希望晚上请脉的时候,脉象能够变过了!

    晚上,再一次请脉。

    脉象果然变过了。

    可是,王守正却高兴不起来。

    沉脉还是沉脉,变过的只是细数。

    这一次。脉搏跳动非常之慢,此谓之迟脉,脉沉而迟,是肾阳虚的脉象。

    肾阳虚?

    早上阴虚?晚上阳虚?

    什么情况?!

    这个情况,两个太医都从未遇过,都颇有无所措手足之感。

    王守正黑着脸,一声不吭。

    魏吉恩并不如王守正般心中有鬼,所以还不以为情形会如何严重,因此,只是惊疑。不算惊慌,反倒还能安慰王守正,同时也安慰自己:唉,静观其变吧,也许明天又‘变过了’?

    至少,天花的症状,都还正常。

    王守正也只好这么想了:那个话儿,也许只是偶露峥嵘,不见得就在这一回发作了出来?毕竟,皇上沾上那个话儿。算算日子,时间还不是很长嘛。

    幸好,送走了痘神娘娘,母后皇太后就取消了每日军机叫起后的例行病情汇报。暂时不必拿这个难以定断的肾虚,面对母后皇太后和轩亲王太医的态度愈来愈乐观,送娘娘又给了慈安强烈的心理暗示,潜意识中,她以为难关确实已经过去了,就不想再占用关卓凡的工作时间了。

    可是。脉案还是要写的,到底该怎么写,王守正魏吉恩作难了。

    照魏吉恩的意思,根本就不要提什么脉沉而细数脉沉而迟什么的,皇上十几岁的孩子,是不应该肾虚的,更不应该早上肾阴虚,晚上就变成肾阳虚,若脉案黑纸白字地写上脉沉而细数脉沉而迟,知医的王公大臣看到了,一定以为他们两个把错了脉。

    魏吉恩认为,脉虽然不会把错,但未必就一定指向肾虚,天花这样东西,胎毒所蕴,到底是件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楚,出天花,前前后后,可劲儿地折腾十好几天,谁又知道,会不会折腾出来些奇奇怪怪的脉象?这个,这个,说不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呢。

    如果王守正不晓得小皇帝身上还有别的毛病,十有**,会同意魏吉恩的意见,可是唉,偏偏我是晓得的!眼下看来,皇上的奇怪的脉象,十有**,就是这个别的毛病在作怪了!

    五脏六腑之中,这个别的毛病,就是专挑肾下手的呀!

    不过,王守正不能肯定,这个别的毛病,这一回,仅仅是作怪,还是真要发作,如果是前者的话,魏吉恩说的法子,确实更加妥当些。不然,自己先张扬了起来,这个别的毛病却没有发作,那么,那顶几乎已经戴到了头上的红顶子,就几乎肯定要飞掉的殊为不智,殊为不智!

    可是,也不能排除真的发作的可能性啊!

    怎么办呢?

    最后,两个人反复商议,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脉象不必细说,肾虚更不能提,但在脉案上,要埋个含蓄的伏笔,预留地步。

    脉案由王守正主笔:若得肾精坚固,胸次宽通,即为大顺之像;现敬按圣脉,阴分未足,当滋阴化毒。

    先说上半句。

    既有若得二字,就说明小皇帝的肾精不是那么坚固,胸次也不是那么宽通,不过,肾精不大坚固,本身并不算什么毛病,对于身体还在发育的小孩子,更不算什么毛病,距离肾虚什么的,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至于胸次不大宽通,就更加不算什么了,直到现在,小皇帝还有咳嗽胸闷的症状嘛。

    何况,所谓大顺之像,几乎等同痊愈,而痊愈这回事儿,已经说过了,至少还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则肾精坚固,胸次宽通,是一种很高的标准,目下尚未达到,是很正常的,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这句形同废话的话,最主要的作用,是点出一个肾字,预留地步。

    再说下半句。

    阴分未足,是一个很模糊很虚玄的说法,所谓阴分,指的是人体夜间的气血运行,其上限下限之间的范围,十分广阔,既可以理解成,你有点儿虚啊,要加强体育锻炼呀。也可以理解成,你的肾不中用了,还不赶紧去做肾透析?

    肾虚,自然也是可以纳入阴分不足范畴之内的,不过,放在这儿,任谁都会理解成本源不足之类的意思。

    滋阴化毒,阴分既不足,滋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即加固本源的意思;化毒呢,不管是谁包括魏吉恩,都以为这个毒,是指天花余毒,滋了阴,本源加固了,才有本钱追剿胎毒的残兵游勇嘛。

    殊不知,王守正下笔的时候,这个毒,其实另有所指。

    上半句重在一个肾字,下半句重在一个毒字。

    好了,这两句话搁在这儿,如果真出了事儿,就不能说我失职看走了眼什么的了。

    这自然只是王守正的一厢情愿,真出了事儿,是不是能靠这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卸责,他心里其实一点底儿也没有,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准备强些吧?

    先不说会不会真出了事儿了,就说眼下,能不能糊弄过去,都不好说!

    有权看脉案的王公大臣中,尽有些知医的,虽然在王守正看来,都是些半桶水,但也不能保证他们就看不出名堂来尤其是轩亲王!

    母后皇太后面前,王守正吹捧关卓凡精辟透彻,切中肯綮,并不全然是在拍马屁,他对这位传奇的亲王的洞察力,有一种深刻的本能的敬畏。

    不过,现在也做不了更多的什么了,只能坐等,等轩亲王的反应,等着看三清四御六方神佛给不给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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