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马案最吊诡的,还不是案件本身,而是案件的查办。
凶犯张文祥,就擒之后,由始至终,未曾动刑这是极其不正常的。
摆到台面上的理由,是此等穷凶极恶之徒,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犯此十恶不赦之案,自然是早就抱了必死之念,打轻了,毫无用处;打重了,只怕瘐毙狱中他是第一号的钦命重犯,如是,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可怎么交代的过去?嘿嘿,老兄也是晓得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巴望着封了他的口呢!
主持审讯的漕运总督张之万江宁将军魁玉,都是这样一个主张。
会审的署理藩司孙衣言营务处总办袁保庆,大不以为然,据理力争:既然打轻了,毫无用处,那么,不打,就更加没有用处了!凶犯狡悍,不用大刑,单靠软磨,怎么可能吐一字之实?
咳咳,凶犯愍不畏死,就算施以大刑,也未必管用啊
不然!凶犯抱了必死之念是一定的,可是,枭首,一眨眼的事情;凌迟虽苦,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熬一熬就过去了。大刑不同!反复勘磨,凶犯再怎么狡悍,也不免有崩溃的一天!一副夹棍,三根横木,看似平平无奇,可是,多少英雄好汉,刑场之上,白刃加颈,意气自如,三木之下,却问什么,说什么!
咳咳,还是要慎重行事,熬刑不过,胡乱攀咬,如之奈何?
张之万和魁玉,反对动刑,除了担心自己成为马新贻第二之外,较之孙衣言袁保庆,毕竟站得高看得远真把幕后主使问了出来,可拿他怎么办啊?真到了那个时候,才叫如之奈何呢!
就这样一直扯皮扯到了中央来人刑部尚书郑敦谨,以及最最重要的那一位:回任两江的曾涤生。
另外,不晓得算不算巧合:郑敦谨是湘乡人不但是湖南人,还是曾国藩的同乡。
刺马案一出来,慈禧和恭王,就晓得必须叫曾国藩回任两江了除了他,谁也摆不平两江目下的局面。
曾国藩的回任两江,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朝廷向湘系屈服了。
从此之后,直至清帝逊位,两江再也没有脱离过湘系的掌控。
曾国藩既回任两江,并主持刺马案的审理,则凶犯的没有幕后主使,便无悬念了最后,曾国藩郑敦谨联名出奏,说什么马新贻严办海盗,张文祥和海盗素有勾连,有激使然,乃行刺马新贻泄愤,云云。
最重要的一句,实无主使别情。
张文祥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算是对马新贻多少有了个交代。
对于这份结案的奏折,孙衣言袁保庆愤然作色,坚决拒绝署名。
刺马案的另一位主审人郑敦谨,则做了件有清两百年来他这个级别的官员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结案的奏折一经拜发,立即告病挂冠,且既不等朝廷允准,也不回京复命,直接就从江宁回了湖南湘乡老家。
可以想见,郑敦谨虽然是湖南人,但被迫做违心之语,内疚神明,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刺马一案,上上下下,曲意弥缝,证明了一件事情:凶犯的背后主使,一定是朝廷不能不敢加以重罪的人物除了其人本身不能入以重罪之外,他所代表的势力,更是朝廷不能不敢与之翻脸的。
如此一来,谁是这个幕后主使,便呼之欲出了。
关卓凡以为,嫌疑最大的,有两个,一个是曾国荃,一个是黄翼升。
湘系中,曾国荃的地位,自然高于黄翼升,不过,曾老九多少还是有一定的政治觉悟的,他若真要做这样的事情,不会不和他老哥商量,而他老哥一定不会同意,如此一来,所谋就多半不能成事。
所以,扒拉来,扒拉去,黄翼升的嫌疑最大。
如果赵景贤赴江宁本任之后,对湘军的散兵游勇,如马新贻之抓住了,该枷的枷,该杖的杖,该明正典刑的,明正典型,那么,就无法排除蹈马新贻的覆辙的可能性,而且,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前头已经说了,江宁的情形,本时空的洪绪元年,较之原时空的同治八年,并无实质性的不同。
不同的是双方掌握的武力的对比。
湘军屡加裁撤,台面上的武力,较之轩军,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
但是,绝对的武力不代表绝对的安全。
马新贻是怎么死的?他在江宁练了几营新兵,那一天,例行校阅之后,步行回署校场就是署西的箭道,同总督署几乎就是一门之隔。就在马新贻即将进入署西门之时,张文祥突然闪出,一刀刺进了马的胸膛。
一边是校场,一边是总督署,身旁还有督标中军副将传令官戈什哈等一众武装随从,关防还能再严密些吗?兀自挡不住有心人的博浪一击!
张文祥其人,仔细想一想,真正是个叫人毛骨悚然的人物。
身手的迅捷凌厉,尚在其次,关键是这份视死如归,思之令人惊心!
这个死,不是引颈一快那么简单,如果上了刑场,其所被者,是千刀万剐,是最痛苦的一种死法这一层,张文祥受命之初,必是明了的了。
而且,这个案子,凶犯一定要有切实的口供,一定要明正典刑,才算了结,才算有以塞天下悠悠之口,所以,张文祥被捕之后,不能自杀,不能瘐毙张之万魁玉的担忧,根本就是多虑,因为凶犯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要杀人灭口张文祥必须上刑场,熬那痛苦无比的鱼鳞剐,这一层,受命之初,他应该也是明了的。
还有,虽然事实上未对张文祥动刑,但可以想见,事前,张文祥本人也好,其幕后主使也好,都有足够把握,张文祥能够熬得住大刑的勘磨。
能找到这样的一个人,成其事,赴其死,其幕后主使的能量,岂不令人心惊?
关卓凡自己,都不禁要掂量掂量:如果要做同样的一件事,我能不能找得到同样的一个人?
必须承认一个事实:湘军虽已裁撤,但至少在江宁一带,湘系的势力,依旧深厚无比。
不过,认真说起来,目下的湘系,真正可以呼风唤雨如心使臂的地盘,也只剩下江宁这一块了。
若以长江为界,江苏大致可以分为江南江北,或者苏南苏北;以此为基础,江苏的局面,原本是一分为二的:
苏南的大半镇江常州苏州太仓松江,归江苏巡抚管辖,是轩系的势力范围;苏北徐州海州淮安扬州通州,以及苏南的江宁,归两江总督直辖,是湘系的势力范围。
伊克桑杀李世忠,既揭开了两淮盐务整顿的序幕,同时,也从安徽入手,不显山不露水的开始了对湘系外缘势力的剪除;之后,赵景贤带轩军入驻扬州,两淮盐务整顿,正式大举展开。
赵景贤在关卓凡的支持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两年下来,除了盐务整顿本身卓有成效之外,朝廷或者说轩系,也借盐务整顿,事实上从湘系手中收回了扬州以北的失地。
随着地盘的不断缩小,湘系尤其是曾国藩的嫡系,其实已经对朝廷轩系以及关卓凡赵景贤本人,累积了相当多的不满,只是因为关卓凡手段高明,软硬兼施,曾系才一直下不定翻脸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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