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第一六三章 冤枉!卑职有功无过!

    第二天下午,按照约定,李致远来到了伊府。

    见了面,伊克桑不由颇出意外,对于李致远,他的想象中,原本存了一个胆大包天穷凶极恶的枭獍形象,未曾想其人面团团的,未语先笑,那个面像,非但和善,简直有两三分弥勒佛的意思,是那种叫人特别安心特别信任的长相。

    怪不得岳丈会堕入他的彀中呢!

    李致远是具衣冠来拜的,他捐的是同知,水晶顶子白鹇补子,全套新崭崭的五品服色,对着伊克桑,规规矩矩的行了一遍庭参的大礼。

    本来,文武异途,文官的地位,远高于武将,李致远又是中过举的人,伊克桑的品级,虽较李致远高的太多,但正常情形下,多少都会谦让一番;见礼之后,也一定会请客人更衣,即换上便衣。

    如果要表示特别的尊重,主人会坚持客人更衣之后再见礼,这样,因为彼此都是便衣,便只需作揖,不需磕头了。

    但这一次,伊克桑站着不动,什么话也没说,只冷冷的看着李致远,由得他行了全套的庭参大礼,然后,将手一让,坐吧!

    语毕,自己先坐了下去。

    李致远的圆脸上,没有任何不豫,从从容容的坐了下来。

    侍女上过茶之后,李致远便开始歌功颂德了。

    对伊克桑的功德,李致远如数家珍:打平洪杨开始,接着,平美利坚南逆,平捻,平回,平日本长逆,平川边藏乱,最后,诛李世忠,皖境乃得太平,爵帅惠皖,至切至深,乡人铭感五腑,等等。

    伊克桑的履历,李致远确实相当熟悉,譬如,讲到平美利坚南逆的时候,他晓得查塔努加之役;讲到平川边藏乱的时候,他晓得理塘之乱和色达之乱的区别——这些,一般人根本分不出来。

    不过,爵帅二字,却叫伊克桑莫名一怔,大生违和之感。

    按照习惯,进了五等封的统兵大员,都有被尊称为爵帅的资格,不过,在轩军内部,这两个字却有特殊的含义,绝没有人敢于僭居的,真正懂行的人,只会称伊克桑爵爷或子帅,或者直接称军门,不会称他爵帅。

    则李致远是真懂行假懂行抑或明明真懂行却故意扮成假懂行,就不大好说了。

    李致远说话的时候,由始至终,伊克桑一言不发,面上亦毫无表情,不过,李致远并没有任何尴尬的意思,不急不慌,一大篇儿的话,从容不迫的说了下来,好像在讲单口相声似的。

    最后,法夷嚣张,爵帅自然又要领军出征,大张天讨!不世之功,指日可待!卑职焚香祈祷,静候捷音。

    这时,伊克桑的嘴角,才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屋子里,出现了难得的静默。

    过了片刻,伊克桑终于开口了:

    怎么?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声音冷峭,隐含着巨大的威压。

    这句话,同李致远说的一大篇儿话,没有一个铜板的相干,好好儿的一段单口相声,统统白说了。

    李致远一怔,随即满脸愕然:爵帅此话从何说起?

    不过,仅仅是一副错愕的模样,神态话语,都没有任何的慌张失措。

    我叫伊克桑,伊克桑冷冷说道,一等子爵,敕命轩军松江军团第三师师长!朝廷经制,提督安徽军务!

    李致远又是一怔——这一次是真的一怔了。

    对方自报家门,啥意思?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嗫嚅了一下,说道:呃,是,这个,爵爷军门呃,子帅

    不喊爵帅了,神态话语,也出现了一丝慌张。

    如果他是假懂行的,无论如何,不会明白伊克桑自报家门的用意,他既然改了口,就证明其实是真懂行——可是,明明真懂行,却故意扮成假懂行,居心何在?

    被觑破了心思,而且,这个心思,又异常的不堪,如此一来,李致远就不能再那么淡定了。

    伊克桑一摆手,‘子帅’的称呼,当不起!

    子帅的称呼,伊克桑自然没有什么当不起,不过,子帅之子,是子山之子,以字号相称,有一个前提:彼此关系或地位,须相对接近,李致远的品级,虽远低于伊克桑,但他是文官,是举人,其实是有资格称伊克桑子帅的,伊克桑不受李致远的子帅,是摆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李致远只好说道:是爵爷。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了,恢复了满脸堆笑一团和风的样子。

    ‘此话从何说起’——伊克桑锐利的眼神,刀子般扎向李致远,你不晓得?

    李致远微微垂下眼皮,避开了伊克桑的目光,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卑职愚笨,请爵爷明示。

    啪一声,伊克桑在案几上一拍,厉声说道,你伙同潘某,构陷朝廷大臣!不晓得你们两个加起来,有几颗脑袋可砍?竟敢丧心病狂,至于此极?

    李致远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脸上笑容,已不见了。

    我明白了,爵爷必是以为,我和潘某,勾起手来替端大人做了一个‘仙人跳’的局?

    伊克桑微微咬牙,难道不是?

    冤枉!李致远高声说道,潘某或许确实贪心未足,狮子大开口,要钱要的狠了些,可是,‘做局’一说,纯属子虚!卑职更是有功无过!

    哦?‘子虚’?‘有功无过’?伊克桑冷笑,你倒说说,如何‘子虚’法儿?你又如何‘有功无过’?

    这,这不是明摆

    说了半句,打住,李致远吐了口气,正容说道,别的不说,锦儿是真的跌死了!——爵爷必是以为,她是装死的——对吧?可是,潘某夫妻,已盘柩回乡,棺材里的尸体,是走不掉的!

    顿一顿,北京识得锦儿的人很少,可是,安徽乡下,识得锦儿的人就多了!就算尸体已经腐烂,仵作们也总有验明正身的法子吧?

    伊克桑心中一动:已经盘柩回乡了?

    这一层,倒是没有想到,原先以为,要么送化人场毁尸灭迹,要么就在北京寻一处地方下葬。

    出事儿的时候,李致远说道,屋子里只有端大人和锦儿两个人,个中情形,谁也说不清楚确实,潘某一口咬定,端大人‘强污民女’,可是,事已至此,人家为了多要些赔偿,硬要这么说,咱们又有什么法子?毕竟,锦儿不是丫鬟的身份,潘某也并没说过叫锦儿‘陪床’一类的话的

    伊克桑厌恶的打断了他,你把‘咱们’两个字收起!

    啊?呃,是,是!

    顿了一顿,李致远继续说道,这个事儿,闹成这个样子,卑职也是有责任的——毕竟,潘某是卑职的朋友,端大人是卑职替潘某请过去的——唉!

    再顿一顿,因此,卑职并非因为替端大人垫了些银子,就敢自居‘有功无过’了——卑职的‘过’是有的,替端大人垫银子,不过是‘补过’罢了,并不敢‘居功’!

    伊克桑冷笑,这么说来,‘垫银子’之外,你竟还另有功劳?

    是!李致远斩钉截铁的说道。

    奇了!好罢——请教!

    端大人或许以为,李致远说道,清者自清,事情总能说得清楚——即便最终还是说不清楚,但铁骨铮铮,即便拼着清誉受损,去职免官,甚至身陷囹圄,也不能降心屈志——

    说到这儿,双手抱拳,高高举起,可是,如是,如慈丽皇太后何?如今上何?

    伊克桑眼中,倏然精光大盛,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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