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第八章 浮一大白!浮一大白!

    这个人。

    这个人这封信,之所以令关卓凡如此意外,忧谗畏讥持盈保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更加重要的,对于曾国藩本人,关卓凡虽一力尊崇,但是,这份尊崇,及身而止,对于曾所代表的湘系,却是大加裁抑的。

    关卓凡破格提拔信用其子纪泽,除了曾纪泽本人确实能干之外,其实也是及身而止的一部分。

    对于关卓凡来说,曾纪泽属于曾国藩本人利益的一部分,并不涉湘系的利益,不然的话,即便是曾国藩的至亲,也一样在裁抑之列譬如曾国荃,他是湘系第一等的要角,绝不能仅仅视为曾国藩的九弟,因此,一旦被劾去职,便再无复起之望。

    前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之流,就更加不必说了。

    事实上,整顿两淮盐政裁撤长江水师发送退役湘军一系列裁抑湘系的举动,都是以轩军的强大武力为后盾,胁之以威之余,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曾国藩彭玉麟等,虽然最终都接受了关卓凡的开价,并在实施执行中,尽力予以配合,并没有言行不一致之处,但是,关卓凡很清楚,曾彭等再怎么顾全大局,也是被迫的,湘系的反弹风险,始终存在。

    这个风险,可说是关卓凡唯一的重大的心病。

    唯一,意思是,关卓凡认为,除了湘系,国内并不存在有能力对其地位和统治做出实质性挑战的势力,包括淮系。

    原时空,湘淮并称,但在本时空,淮系的势力,远不能同湘系相提并论。

    不论在原时空还是在本时空,淮系都是兴于平洪杨,但在原时空,淮系真正成了大气候,还是靠剿捻。

    而本时空,淮军平洪杨的功劳,被轩军抢走了一半;剿捻,淮军的角色,更加只是负责清扫外围只不过是给轩军打了一个下手,功劳其实是很有限的。

    所以,李鸿章本来是没有入阁拜相的资格的,他之能够做到大学士,完全出于关卓凡的力保,因此,李鸿章才会在感激涕零之余,对关卓凡心结尽去,并随着关卓凡的地位的不断的提升,慢慢生出以轩王私人自居的心态。

    如是,才有后来首倡禁缠足等惊世骇俗的举措。

    如何消弭湘系可能的反弹,是这几年来,关卓凡一直念兹在兹的事情。

    他当然不能走回授湘系以地方的老路,非但如此,还得继续向代表地方势力的湘系收权,这个过程,尽量做到温水煮青蛙,不激化矛盾,但是,大方向绝不改变。

    因此,也就没有哪个人可以保证,青蛙不会耐不住,突然之间,一跃而起,打翻水盆,溅你一头一脸的热水。

    现在,这块唯一的重大的心病,霍然而愈了!

    曾国藩的这封信,不但是对关卓凡的相关政策的支持,甚至可以视为对关本人的输诚!

    而且,因为某些话到底不好明言至少不好形诸文字,而又要将这种支持和输诚明白无误的表达出来,很可能,曾国藩还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即,以他道学大家持志养气的修为,纵然心绪激荡,也未必会如信中说的那样形诸于色太息可能有之,但是,扼腕抵掌击案乃至无以自已,很可能是曾国藩的修辞手法。

    言下之意,反反复复三个字:

    我撑你!我撑你!我撑你!

    则曾国藩何以会有如此关键而重大的转变?

    说转变也许不是十分准确,换一个说法是什么促使曾国藩迈出了如此关键而重大的一步?

    向地方收权,是关卓凡的既定方针,而湘系系地方之重,这些,曾国藩都是心知肚明的;华夏云云,无关中央地方的授权收权,曾国藩绝不会因而有了朝廷改弦更张中止收权甚至反过来向湘系授权的错觉。

    那么,曾国藩之所以迈出了如此关键而重大的一步,其原因,只能是在他心中,大我压倒小我,小我让位于大我了。

    小我湘系;大我华夏。

    关卓凡想起原时空左宗棠吊曾国藩的那副著名的挽联: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欺无负平生。

    不由就更加感慨了!

    真正睿智真正优秀的人物,能够感知历史转变和前进的大方向,所谓历史,就是由这班最睿智最优秀的人物,拨转推动的。

    能够同你们共事,协力推动中国的转变和进步,是我的荣幸。

    关卓凡在心中暗暗透一口长气,‘即欲浮一大白’好!我亦为涤翁浮一大白!

    说罢,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喊道:来人啊!

    侍女进来,关卓凡吩咐,撤茶!上酒!我与赵先生共谋一醉!

    啊?

    真的要浮一大白?

    赵烈文微微的张着嘴,有些瞠目结舌的样子。

    不过,赵烈文的性情里,本就夹着几分狷介狂放,辅政王此举,虽然大出意料,却极有意气相投之感,他没有出声,本已大致平静的内心,呼呼的热了起来,连掌心都微微的发潮了。

    很快,酒水果品便端了进来,关卓凡一看,轻轻哟了一声,忘记交代了不要红的,要白的!

    转向赵烈文,含笑说道,不然,怎么能算‘浮一大白’呢?

    赵烈文舔一舔嘴唇:是!

    侍女换了酒,布好杯筷,替王爷和客人都斟了酒,退了出去。

    关卓凡一只手端起酒杯,惠甫,满饮此杯!

    说罢,一仰头,啯一下,干了。

    赵烈文的动作,则谨饬的多了:双手捧杯,送到唇边,一气缓缓而尽,然后,俯一俯身,放下酒杯。

    关卓凡指了指两干两湿的果碟,惠甫,先随便垫巴垫巴,待会儿,咱们再正经用饭。

    就是说,还要赏饭。

    而且,是同辅政王独对共膳。

    赵烈文只觉得,入喉的那杯酒,迅速流遍全身,不但心里头,整个人,包括每一条神经,每一个毛孔,都热了起来。

    关卓凡亲手来替赵烈文斟酒,赵烈文赶紧站起身来,王爷,万不敢当!该我执壶的!

    这有什么?

    关卓凡一只手虚虚的按了一按,做了个你坐下的手势,到底还是替他斟了酒。

    咱们俩现在是‘酒友’!关卓凡一边儿替自己斟酒,一边儿笑着说道,端着捏着拿着,这个酒,喝起来,还有什么味道?还如何算的上‘浮一大白’?

    这是!烈文僭越了!

    顿一顿,赵烈文笑道,王爷不晓得,中堂的‘即欲浮一大白’,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是在大晚上的,爬起来找酒喝呢!

    哦?

    可是,赵烈文说道,菲尔普斯医生是有过医嘱的因为眼疾的关系,曾侯爵必须禁酒;下头的人不敢就给他酒喝,去向栗诚和我报告,我们将他好一顿埋怨,说,您不是有一个‘挺’字诀吗?何以不以身作则呢?

    顿一顿,他说,‘挺不住!挺不住!’

    关卓凡不由放声大笑。

    栗诚,曾国藩次子曾纪鸿的字号。

    笑声歇落,关卓凡摆了摆手,咱们在背后如此议论他老先生,不恭敬,不恭敬!

    沉吟了一下,脸上笑意渐隐,涤翁信中,有两句话,‘法人海陆汹汹,内外宵小蠢动’这两句话,似有未尽之意,惠甫,是否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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