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桑落试探着开口。
小楼侧首,微微蹙眉:“我醒来时就靠着窗,明明觉得很熟悉,就是记不起来。脑中很多事情和人似乎都模糊掉了。”
桑落看他模样轻快明媚,哪有半点楼枕寒阴郁冷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作伪。
“小楼,不说这些了,不如你说一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吧。”桑落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连忙岔开话题。小楼问道:“我有亲人吗?”
桑落一顿,眼前浮现楼语悠风流倜傥,眉目含笑的模样,却还是坚定地回答:“没有。”
小楼眼中流露出一种失望,但他很快就释然了:“那么以后我就游历三界风光吧。在路上遇到一些人,听一听他们的故事,然后再启程。”
桑落看着他向往的神情,没忍心将他不可能被准允离开魔界的事实告诉他。
“只是不知,”小楼眉眼丝丝上挑,“到时候,桑落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桑落浅笑,弯起的眉眼掩住内心的忧虑:“自然愿意。一壶烈酒一长歌,这样的自在,怎能不愿?”桑落话音刚落,门扉便被推开了。
飞扬的衣袂足可见来者的焦急,然而他蓦然顿住了。
因为小楼在对着他笑,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真正的微笑。
笑意一点一滴从眉眼蔓延开,让他端方的面孔染上柔和与温情,让别人看了心中也不由自主温暖起来:“你是来找我的吗?”夜渊惊讶地看着小楼,就在这时,桑落防止露馅,赶忙提醒道:“夜渊,你还愣着作什么?小楼问你话呢。”
夜渊赶忙会意道:“自然认识,我们三个是很好的朋友,你忘了?”
小楼也跟着笑道:“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一旁观望的桑落也浅浅勾起唇角,却是讥诮的弧度,他们两个人,用拙劣的谎言编织一个幻境,让那一身风骨的人甘愿被蒙骗。
当真可笑。
随着时间见长,小楼也当真与他们混熟了。
君倚暗中下了命令,魔界众人心照不宣,都按着写好的戏词与小楼周旋。
夜渊看着,不可谓不心酸。
一日傍晚,夜渊不在,桑落带了酒到小楼的院中。
小楼端起酒盏浅饮一口,只觉得酒香缭绕,清甜绵长,不由赞道:“桑落,你哪里得来的好酒”桑落随口回答:“是我酿的。”
自从到了魔界,他已没有酿酒的好兴致,但是近日鬼使神差,竟然有酿了酒。
小楼眉眼弯弯地笑:“你这手艺真不错,我倒是不会什么,只会编草蝴蝶,要不给你一个做回礼?”
桑落一愣,他从前从未听过楼枕寒说起这件事。
还没等桑落回答,小楼就找来了稻草。桑落索性坐在一旁,看着小楼手指灵活地编织着草蝴蝶。他眉目很平和,像是在哄年幼的弟弟。
桑落顿时哭笑不得,晚风微暖,吹起桑落的发,他借着夕阳去看小楼,也不只是酒喝多了还是怎样,眼前小楼浅笑的模样渐渐变成了那年天宫里风流的天帝,将他圈在怀里,一句句醉人的“喜欢”。那时候他是真爱楼枕寒。一个人孤独五百年,就算是素蔓也是他在照顾她,第一次有人那么在乎他。让他觉得自己活着除了酿酒还有别的快乐。
可也是那个人,将什么都毁了。
桑落心下惊痛,抬眼去看,却见夕阳余晖给万物都镀上一层朦胧薄光,小楼笑吟吟地将草蝴蝶放在他掌心:“粗陋之物,桑落你可不能嫌弃。”
桑落勉强笑着低首去瞧那草蝴蝶,活灵活现,若是能飞,定要当成活物。
草蝴蝶草蚱蜢,都是少年人喜欢的东西。
想起小楼方才熟练的模样,他才明白,其实每个人都曾美好过,单纯无忧,安定宁和。
他突然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
因为太美好。
“小楼,过几日春盂祭,不如我们去看看吧。”桑落的提议倒是挺贴合小楼心意。于是他笑道:“好啊。”
桑落不知觉攥紧掌中草蝴蝶。
他忽然有点,想看见楼枕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春盂祭舞
春盂祭的时候,是要挂上花灯的。
那一夜,灯火通明,花灯满城。
红绸紫缎在夜空中飘舞,花灯明艳的光映在魔女美艳的脸上。
她们勾魂地笑着,胸前雪白一片,身段玲珑妖娆,眼波流转,跳着招魂的舞。
形形色色的魔族之人行走其中,或在灯下猜谜,或在酒肆痛饮,或者与情人凑成一对,逍遥快活。
火树银花不夜天,该当此景。
小楼和桑落穿梭在人流里,耳畔喧闹之声不绝,桑落一直攥着小楼的手,似乎怕一转眼,就被人流冲散了。他可以恨楼枕寒,但是对于全心全意信任他的小楼,他没法恨。
桑落的手心温暖干燥,与小楼略凉的掌心贴合,就好似有一种温情渐渐弥漫。
小楼有些好奇地张望着四周,那是他向往的繁华。
与自己独门小院清冷寂寞不一样,这里人流如织,丝竹传情,灯火通明。
像是两个世界。
“小楼,那边再跳春盂祭舞,你要不要去看看?”桑落在灯下笑得柔和,回首去看小楼,小楼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果然,在一处热闹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圆形台上,一群美貌的女子正跳着妖艳的舞,雪臂如玉,娇容似花。艳色的长袖飞舞,女子们的眼角描摹了冷艳的妆。
小楼笑道:“还挺热闹,不如去看看吧。”
桑落唇角笑意却是一僵。
就在方才,小楼于花灯下轻笑,凤眸含情,眉眼风流,半是慵懒半是轻狂,竟有些像楼枕寒。这个想法让他心底生寒。“桑落,你看什么呢?”小楼有些担忧地看着桑落眼底逐渐泛起的异样寒冷。桑落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温和一笑:“没什么。”
小楼拽着他来到圆台前,桑落猛然看见那一尾断指,忽然想起楼枕寒在他耳边轻笑,咬牙切齿好似要将他骨头也咬碎,他说:“你应该试试,将十根手指一根一根锯断的滋味。”
台上舞女飞旋,衣袂飞扬,长袖舞动,一颦一笑颠倒众生,台下桑落眼神冰冷,一直盯着那一尾断指。也许是舞女看小楼生的俊,竟在挥袖时,有意让长袖拂过小楼的衣襟。
众人一阵哄笑后,一舞散场。
小楼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衣襟,眸中微有厌弃。
“你不喜欢那个舞女吗?”桑落看见了小楼的行径有些惊讶。小楼抿唇抬眼砍了他一眼,才缓缓开口:“脂粉气,太呛人了。”桑落哑然,半晌方才抬袖掩口大笑:“你这话,要给那舞女听见,还不得气死?”
“她生不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小楼抬眼睨了他一眼,“我只要在乎你就行了。”
桑落听他此言,不禁无奈笑道:“我一个将军,还要你在乎?”
小楼长眉倒竖,狠狠瞪了他一眼:“当然了。我谁都不认识,就只认识你和夜渊。”桑落攥紧他的手:“那不是还有夜渊吗?”
“我不太喜欢他啊。”小楼牵着桑落的手,走在花灯下古道上。
桑落哭笑不得地看他:“说话这么直,别人会伤心的。”
“我觉得他优柔寡断,虽然是个心善的人,法力高强,但是太犹豫不决了。”小楼的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心脏位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总有种添堵的感觉。”
小楼走在前头,忽然回首对桑落灿然一笑,胜过灯火满城万千颜色。
“桑落,听你说这世界那么大,但我觉得以后我无论遇到谁,都会你的。”小楼笑的灿烂,双颊浅淡的桃花红,眼中笑意流转,像是个开朗的孩子。
他不是楼枕寒。
桑落鲜明地感觉到了,楼枕寒无论嬉笑怒骂都不可能笑的如此天真。
就算是两千年前那个尚未成天帝的他,也应当是少年老成的,水玉为魂松为骨,断不可能如此。
而小楼,他所有的记忆都是空白,没有体会过人世的悲伤与喜悦,说话直来直去,开朗天真,对万物都充满好奇。
纵然是同样的一张脸,也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截然不同,天差地别。
然而小楼却不让他感伤,拽着他的手东奔西跑。
经过一处时,桑落忽然停了下来,他看见一盏花灯。像极了那年七夕,楼枕寒站定后的那一盏。桑落冷冷勾起唇角,自己是自甘下jian还是怎样,到现在还念着那个楼枕寒?但他其实是清楚的,那一夜他与楼枕寒在黑夜中相拥时他就明白了,他恨得不是楼枕寒对自己所有的侮辱,而是,他不爱他。
可笑。
当真可笑!
他桑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他,他纵横沙场,手上无数人命,他可是魔!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