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出书版)》分卷阅读14

    陈则铭垂下眼,脸色有些难看。

    皇帝却不放过他:“陈卿!”

    陈则铭静了片刻,方从喉中挤出了三个字,“……不,没有!”灯光的阴影遮去了他面上的表情,但那个身影不免是有些悲哀气息的。

    皇帝靠在椅背上:“杨梁还说,若想灭匈奴,没他不行……很狂是不是?这小子自小便很有天赋,师傅曾说他天生是做将军的材料,就该驰骋疆场,马革裹……”说到此,他突然住口,似乎被自己未出口的话给吓到,他似乎被刺痛了,深深颦起眉头。

    两人静了片刻,皇帝转头望了望那画,眼神不由有些凄然。

    陈则铭默默观察着皇帝的举动,后者的情绪变化渐渐的为他所掌握,看起来再不是最初那么的喜怒无常。

    隔了一会,皇帝收回了心神,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朴吕国主向朕诉苦,说你的士兵在他投降之后还是将他的臣民洗劫了一遍,可有这种事情?”

    陈则铭吃惊,迟疑着没有回答。

    皇帝皱眉:“陈卿?!”

    陈则铭扑通一声跪倒:“此乃臣的罪过,臣不敢自辩,愿意领罚!”

    皇帝淡道:“朕问的是你放纵不管的理由。”

    陈则铭低声道:“……臣以为,若想兵士勇猛,则必先使贪使愚。”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便是这么跟你的兵士讲的?告诉他们王宫里有无数的珍宝可以拿?大家要勇猛上前?”

    陈则铭道:“臣愚笨,只想得到这个法子。”

    皇帝若有所思:“那样的冰川……难怪你们能过,人的贪欲真是可怕,是不是?”

    陈则铭辩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为财不要命,打退堂鼓的也不在少数。臣暗中派了人先行出发,假扮成朴吕国使者伏在半路,待大军赶到时,再来投降,才使得军士们毫无疑心,全力以赴过了山脉。”

    皇帝面上隐约含着笑:“这主意倒有趣得紧。”说到此又沉吟了片刻,“……可人家御状都告到朕这里了,总不能置之不理……那个,你的监军叫什么来着?”

    陈则铭看着皇帝,不解其意。

    皇帝想了想:“是叫吴过吧,无功也无过,还真是取对了名字。你明日拟个折子上来,就说吴过监军不力,弹劾一番,也算给了朴吕国主一个交代,他总不好再说什么。”说着似乎是乏了,打了个哈欠,挥袖道,“下去吧。”说完返身走到床前,却见陈则铭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皇帝道:“陈将军是要自荐枕席了?那便过来吧。”

    陈则铭浑身一抖,抬头见皇帝调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突然坚决道:“万岁,臣不能拟这个折子。”

    皇帝皱眉,盯住陈则铭,面上终于现出不耐的神色。

    昭华宫中近日特别的热闹,皇子百日宴近在眼前。

    这么小的孩子便已经喜欢出门逛了,看到新鲜的东西他会发出咯咯的笑声,乳娘将他抱在怀中,在院子里走动,不时用手指点他胖乎乎的小脸。小宝宝闭着眼,嘟起没牙的嘴,顺着手指的方向移动,似乎是要吸奶,然而他并没发出哭声,这表示他只是在玩闹。

    陈贵人靠在亭子里,微笑看着这一幕。

    她如此地全神贯注,以至于宫娥带进一个人来,她也不曾发觉。她专心看着儿子在空中挥舞的小手,不时发出满足的笑声。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她生命中一大半的天空便立刻属于那小小的身躯了,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陈则铭立住,凝视她的面容。

    陈贵人觉察到那可算是无理的视线,将头转了过来,一怔之后,她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站了起来。

    生产仅三个月,她的身形便令人惊奇的苗条了下来,甚至仍带着一丝少女的窈窕。

    她奔到陈则铭身前站定,用一种兴奋的目光贪婪打量着昔日的玩伴兼恋人,一点也不避讳。

    陈则铭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开口,荫荫浮起了一个笑容:“看谁回来了——我们的大英雄!”

    陈则铭“啊”了一声:“荫荫!”他脱口道,带着些许责怪的口气,脸上有些红了。

    荫荫调皮地笑,此刻的她分明仍是当初那个女孩子,“宫中都传遍了,朴吕之战那快如闪电的胜利,太让人神往了!”陈则铭转往四周瞧,果然不少人在看他,于是更加尴尬。

    荫荫转身招手,乳娘抱着孩子走了近来。

    两人对视片刻,都从方才的兴奋中脱离了出来。

    须臾,荫荫歉意般笑了笑。陈则铭道:“恭喜了!”他想自己的笑容应该很自然,在家练习了很多遍。

    荫荫接过儿子,将头埋在孩子头颈旁停留了片刻,抬起头道:“我希望他将来能和你一样,成为傲笑疆场的好儿郎。”陈则铭含笑不语,低头逗弄那孩子。

    那孩子脸庞虽然胖乎乎的,但眼角眉梢与皇帝已经有几分神似,看得陈则铭心中无端地一颤。

    吴过最终还是被调遣了,明升实降,除了陈则铭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则铭其实也不太明白,皇帝此举显而易见是为了保他,为什么,因为这次胜利?皇帝已经不恨他了吗?之前那么大的恶意,就因为一次战功全消失了?这恩赐,或者说幸运来得太快,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想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却来不及有任何感觉。他只觉得很困惑。

    但同时他是愧疚的,有人代自己受过了。

    他百般周折,找到了吴过在京城的住处。吴过不是京官,出征前临时被调入京,返京后一直住在一间客栈里。陈则铭找到他时,他正在屋中打点行李,衣着看起来颇有些寒酸,而头顶上店家正在修屋顶,重新铺瓦,弄得丁当直响,口中嚷着前夜雨大漏水,弄湿了不少客官的床褥。

    看着漏进来的阳光,照在那堆旧得褪色的衣物上,陈则铭只觉得心中的歉意又到达了一个高峰。

    吴过在此地认识的人不多,推荐自己入京的恩师也已经道过别。见到陈则铭来,惊讶之余也有些感激。

    两人到街上馆子叫了酒菜,说来奇怪,两人之前同行四、五个月,一直互为制肘,并不觉有此刻这么亲近。陈则铭将身上银两都拿出来,说是与他做盘缠,吴过死活不要。陈则铭无法,只得收回,道:“可是吴兄受我所累……”

    吴过摇头:“陈兄,你是个难得的好将军……那日我见你不惧天险,冰川上行军,就明白了如今朝中有你乃是大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累我的人不是你,你犯不着这么内疚。”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大是奇怪:“吴兄,此言何意?”

    吴过道:“这却不能明说了……总之陈兄,官场凶险远胜战场,暗箭从来比明刀更狠毒,你之后要自己小心。”说着举杯,陈则铭见他不肯多说,也不便追问,两人惜惜话别。

    过了月余,边境传来消息,匈奴右贤王律延领兵屡犯边境,抢劫财物,掠夺人畜,并在一次战斗中诱杀了边境守军将领,如今大军就守在长城之外,点名要与取朴吕的陈则铭一决高下。

    陈则铭听闻消息,上奏请战。

    皇帝不置可否,却于当日朝后,留陈则铭御书房密谈。

    陈则铭立在槛内等候,看着眼前摆设一如从前,他脸色有些苍白。

    那个夜晚,虽然预先服了药,但并不表示他忘记了其中的过程。恰巧相反,每一处的细节在他心中都异常清晰。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遗忘,也尝试这么做。

    在战场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摆脱了,回京后这么久,他也一直不去想起。

    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发生过的事情其实很难抹杀,被他刻意封存起来的那些影象鲜明地跳了出来,争先恐后的在他眼前闪现飞舞。他甚至又有了那种胸闷欲吐的感觉,肚腹中象是有什么在烧灼。

    他有些恍惚,垂下头,突然看到了脚旁的人影。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身,低头跪了下来。

    “万岁!”

    皇帝踏进门来,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突然摊开了手掌,手心里放了一件东西,正幽幽闪着寒光。

    律延在长城外等了很多天,他并不热心于去攻打那条砖石砌的城堡,只是时不时的派兵在那附近骚扰一阵,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人奔走呼叫,他有种奇特的快感。那是胜利者才能体会的。

    而事实上,他是在等那个叫陈则铭的汉人将军出现。

    匈奴右贤王其实是个非常无聊的差事,终年指挥手下的军队东征西战,一刻不得闲。

    掠夺,这个是战争的根本价值。而精于骑射擅长野战喜爱偷袭的匈奴军鲜有对手,于是这种在马背上杀戮的生活千篇一律,这导致律延对自己的人生使命难免有些厌烦感。打一场没有悬念的仗在律延看来简直毫无意义,从内心深处来说,作为一个勇士,他渴望的只是对手,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先前有个姓杨的汉人领军打败了他手下的得力大将耶禾,这让他很是兴奋了一阵,于是接下来连云堡的守卫战中他便亲身上阵了。

    那是个总带着微笑的青年人,阵前对话时也不失礼数,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律延对这个人很有好感。

    他对有才华的人一向很有兴趣。

    但名为杨梁的男子婉言谢绝了他劝降的好意。

    律延非常郁闷自己不得不杀掉这样一个杰出的人。

    那并不算太难,杨梁带来的兵很多,但太多的话,粮草供给便成了大问题,律延第一步便是派人去烧粮草。杨梁预料到了这点,将他的攻击阻了回来。

    律延知道那确实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这样才有意思。

    杨梁将他堵在连云堡内,连云堡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冰川之后是朴吕国及西域诸国。其实按地理上来说匈奴与朴吕国也相邻,但它们中间隔着万丈高崖,别说人了,鸟也飞不过去。

    杨梁的打算是把他困死,拖到他弹尽粮绝,再兵不血刃,拿下连云堡。

    这应该说算个不错的主意。

    但杨梁所不知道的是,匈奴与朴吕国有一条横架在悬崖上的秘密通道,那是一条绳桥,位置非常隐秘,就因为有了它,本来隔着万丈深渊,完全无法通信的两个国家已经被打通了。虽然它只是座小桥,能同时容纳的人也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朴吕国主派人从桥上送信给匈奴,单于立刻派出了第二批军队。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杨梁的大军被前后夹击,而身后这一挡,同时也断了他的粮路。

    几天后,杨梁不得不率军发起突围战。这样一来他再厉害,也只能做了刀箭下的冤魂。

    律延站在连云堡的城墙上,注视着杨梁被那支箭当胸穿透,然后落到马下。他忍不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杨梁倒下去那一刻,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纵然跌倒,他的身体依然轻盈如同鸟类,一点也不象是死亡即将来临的样子。

    那真是个美好的生命。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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