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出书版)》分卷阅读16

    第六章

    风沙在马蹄间盘旋,那重戟已被黄沙埋了一半。

    陈则铭伸手,缓缓取下头盔,随手扔开,头盔无声地没入沙堆中。青衣卫都有些讶然,相互递了个眼色。

    经过这番打斗,陈则铭原本用布带绑得好好的长发已经零乱蓬松,从身后看去有些蓬头垢面,可始终绷得笔直的背却让人心头一凛,那沉默着的身体中似乎蕴涵着一种奇特的压力,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风呼啸着,越来越大,乱舞的沙砾渐渐升高,从马蹄扬到马背,再盘至骑手腰间。律延浮起微笑,天不亡我。

    而对峙的人没有移动分毫。

    陈则铭头顶发带渐渐散开,最终不胜风力,黑发悄然垂散,挡住了他的右眼。

    便是这一刻,刀光纷乱遂起,光似秋华,一闪而过。

    黄沙开始肆虐,遮挡了视线,律延极尽目力,依然看不清场中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风力略减,逐渐露出青衣卫们呆坐马上的身影,他们仍举着刀,只是那姿势稍显僵硬。

    律延一眼过后,面色大变,立刻勒马退后。眼前黑影一闪,从黄沙内骤然钻出一人,手中利剑锋芒闪烁,直朝他胸前刺来。律延大骇,匆忙之中举手一挡,金石之声大作,一物落到地上,却是他一直持着的铁弩。

    匈奴侍卫这才惊觉,陈则铭不知何时竟借着风沙遮目,闯到了他们右贤王驾前。而原本该牵制陈则铭的青衣卫此刻正一人接一人地落马,他们早已经被人干脆利落地一剑斩断了咽喉。

    匈奴人大惊之余,又见倒下的青衣卫目中流血,竟然如泪一般,更是骇然。之前天神之说,此刻浮上心头,不由大惧,一时居然不敢抢上前去护主。

    律延瞬间便被陈则铭凌厉攻势逼下马来。他手中无刃,于是躲得异常狼狈,又见属下此刻胆怯,不由大怒。在地上摸爬滚打了片刻,幸好在具尸体旁摸到把刀,这才跳立起来,横刀将陈则铭杀招锁住。

    陈则铭不料他居然也是高手,也是吃了一惊。

    律延笑道:“以沙为暗器,射瞎了再杀,陈将军倒是想得妙。可惜了我多年调教,原来遇到高手还是不成啊。”

    陈则铭不语,抢身上前。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交过数招,竟然难分伯仲。

    此刻,天渐渐阴暗,头顶上风卷云涌,云层时黑时灰翻腾汹涌,似乎有什么掩在其中,马上就要奔腾而出,只瞧着便让人害怕。

    沙尘更大了,几乎要五步内难见人影。这种情况下要站立都有些困难,何况打仗。陈则铭心中焦急,律延道:“风暴要来了,陈将军,再打下去,不过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今日何不散了,我们各自收兵。”

    陈则铭自知片刻间无法制住他,黑风在前,这提议实在于双方都有益,可到底不甘心,咬牙又攻了数招,律延一一化解:“陈将军你是天神,你手下十万将士也都是吗?”说罢又大笑,颇有嘲弄之色。

    陈则铭心知对方已经看破自己所有布置。

    那所谓天神之说不过是他事先叫人散布开来的,乃是他诱敌计策。为的就是激怒律延,引他亲身上阵,来个一网打尽。万万料不到,对方兵力如此强悍,中伏之后己方仍是难免一场苦战,这倒还罢了,最可叹是天公不作美,狂风骤起,自己精心盘算的战局到最后居然只能如此草率收场,不由叫人扼腕。此人正如传言所说一般的阴险狡猾,此番逃脱,今后要再诱他上当却是更难了。想到此处,忍不住叹息一声。

    律延看破他心思,道:“我数三声,我们各自退后。”说着也不待他答话,自顾一二三地数了起来。

    三声数过,两人俱收手撤开,翻身上马。

    陈则铭拨转马头,正要撤走,却听律延道:“陈将军,你这样的人,汉人那里还有多少?”

    陈则铭惊讶转头,律延正含笑瞧着他。陈则铭皱眉道:“数不胜数!!……所以王爷若爱惜性命,便不要轻犯。”

    律延笑而不答,勒马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背影,若有所思。

    陈则铭事后清算,剿敌上万,多是之前用弩远程射杀的,自损近千,仍是大胜,可他难以安心。

    匈奴右贤王律延不日撤兵,边关之险解除。陈则铭奉旨班师回朝,得知战绩,龙颜大悦,御笔亲封他殿前司副都指挥节度使,正四品。

    弱冠之年,便以良将之名威震天下,挤身高官大吏之列,实在是让人羡慕景仰的存在,回望近五十年来,也只有杨梁和他两个人做到了。

    陈则铭事后献上那铁制弩箭,皇帝有些怔怔,陈则铭愧道:“微臣无能,让律延逃脱了。”

    皇帝转目看他:“听说卿也受了伤?”

    陈则铭道:“并不碍事。”

    皇帝道:“让朕看看。”

    陈则铭不禁呆住,呐呐道:“臣伤在背后,已请大夫看过。”

    皇帝充耳不闻,只浅浅看他。

    陈则铭踌躇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解开上衣,露出伤处,背过身去。其实此刻伤口已经包扎,又哪里看得出什么。陈则铭跪了半晌,不见身后动静,反更加惊慌,如芒刺在背,汗似雨下。

    背后便有人轻声笑了笑:“朕什么都还没做,爱卿何故如此?”

    陈则铭不由浑身僵硬:“臣……”哑然了片刻,将嘴紧紧闭起。

    皇帝道:“将朴吕上贡的药拿一瓶来。”这才对着陈则铭,“将衣服穿上吧。”

    陈则铭不曾料到他果然只是查看伤势,大感意外之时更生疑惑,回过身见皇帝面上一如既往地不露声色,愣在原地不知应对。

    待取来药瓶,太监尖声道:“这药可金贵,宫内总共也就三瓶,外敷内服少量即可,一日三次,大人可收好了。”说着小心递给他。

    陈则铭怔怔接过,玉瓶入手冰凉,他这才醒过神来,原来此番真是天恩浩荡,如此珍物不吝赏赐。

    皇帝自他战场得胜第一仗后,对他态度便开始有了些变化,渐渐待他大为不同。更重要的是,从此再没随意碰过他,皇帝是不是因此便放过了自己,那来由莫名的恨意,万岁真的放开了吗。

    这些陈则铭之前不是没想过,他只是不敢确信。纵然得胜回朝后,在万人羡慕的背面,他每日里依然提心吊胆,总有根弦绷得紧紧的,无法释然,惟恐哪一日皇帝心血来潮,又将自己逼到那张御床上去。

    如今皇帝此举分明是在表明他是有宠信之意却无亵玩之心。

    如果说之前在战场上,陈则铭不过是出于本能在尽臣子之忠,那此刻他却对这个高高在上,又无情伤害过自己的人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感激,那是对对方轻易放手的感谢,亦是在得到对方赏识重视之后产生的感动。

    他如释重负又满心感慨,跪在地上,对着龙椅上的人认认真真叩了几个头。

    荫荫的儿子被封敬王,因为是长子,倍受珍爱。

    皇帝初为人父更是欢喜得很,下令授陈睹“安国公”称号,并赐府邸一座。因荫荫本已经是三夫人之一,其上只有皇后之位,无法再赏,是以赐了无数珍宝,其外戚也一律封赏,至此陈家风光之劲,在京中可谓一时无两,无人可敌。

    而皇帝对陈则铭的日渐亲近,也开始让人侧目。不但时常召他入宫,亦很是关注他对朝事的看法,常在私底下询问他对当前局势或者朝中结党的意见。不过,皇帝是不与他开口讨论的,他只靠在龙椅上静静聆听。

    人们开始传说,这是第二个杨梁啊。

    陈则铭对这样的传言有些心惊,他不想做杨梁。在如虎的君王身旁那样的游刃有余从容不迫,需要多么过人的胆识和技巧,旁人哪里能那样轻易做到。

    皇帝也提到过杨梁,他讲叙他们在少年时的故事,少年杨梁带着少年太子悄然出宫,他们在醉香楼喝酒,在街头巷尾打架,做所有普通少年能做的很多事情。皇帝面上现出带着伤感的笑容和向往,那是他生命中不会重来的快乐,一如岁月不能回头。

    陈则铭想起了桌上那个倒扣着的酒杯,杯中盛的是寂寞吗。每次独饮时,杨梁在想什么呢。

    皇帝看着陈则铭,久久打量他的面容,那目光让陈则铭不寒而栗,“可他为了一个女人,便怨恨了朕,疏远了朕……那么多年的相处,朕做太子的时候,朕不得不疏远他的时候,他都没说过一个不字,别人都变了,他也不变,他就象岸边的岩石,无论什么样或者来自谁的攻击都撼动不了他的心,是他让朕以为有些东西是可以永生不变的。可原来……这样的情感,摧毁起来也那样的容易……”他轻描淡写地说,抹不去的是一股哀怨般的恨意。

    陈则铭不敢答话。君王的心思是不能分享的,那是如鸠的毒药。

    皇帝如鹰般锐利地看着他,那目光中熊熊燃烧着什么:“……朕第一次见到卿,便觉得卿很像一个人。”

    陈则铭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皇帝看着他,突地似乎是醒到什么,将那锐气敛了,笑道:“天很热吗?”

    陈则铭一怔,脱口道:“不,不热。”

    皇帝将袖中丝帕抽出,弹了过来,帕子飘然落在他肩头,状似亲切:“不热卿还流这么多汗。”

    陈则铭跪谢后,方敢拿丝帕在额头沾了沾,这自然也是做样子的,这帕子拿回家还不得洗干净好好供起来。

    擦完低头一看,心中一震,那手工却是意外的眼熟,偏偏那样巧,这帕竟然是荫荫绣的。他抬头,皇帝并无异色,他才想到这类后宫嫔妃的绣品,宫中想必是成千上万,若是不书姓名,万岁又哪里认得出。

    瞬间便心乱如麻,他竟然连皇帝的话也没听清楚,直到皇帝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才目瞪口呆地道:“给……给太后请安?”可太后在宫中幽禁已久,从来禁止朝中大臣前去觐见啊,心中这么想,陈则铭却不敢如此说,只得点头称是。

    皇帝看着他,面上浮起一丝古怪笑容。

    太后寝宫内灯火通明,听说是因为太后患了雀茫,若在暗处便看不明白。

    让陈则铭颇为吃惊的是,端坐塌上的太后依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面目艳丽,并非他想象中的垂垂老矣。皇帝跪下请安,太后起身将他扶了起来,两人虽然说不上态度亲密,可也不似传言那般的势不两立。

    那两人寒暄了几句,太后眯起眼,往皇帝身后看,这却无意中显出一丝老态来:“皇帝后面那是谁呀?是杨梁小哥吗?”

    皇帝脸色微冷,片刻后,却又露出个笑容:“母后说笑了,杨梁……都死了快一年了……若是朕没记错,同样的话母后问过有四次之多了。”

    太后叹道:“人老了,天天被困在这里,过糊涂了,总有些东西记不住啊。”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她,一会又笑起来:“母后看起来韶华依旧,依然艳冠后宫。只是若双眼未昏,倒一定会被朕带来这人吓上一跳。”

    太后道:“皇帝这是在讽刺哀家老眼昏花了。”

    皇帝微微欠身,做了个惶恐的样子:“皇儿怎么敢?”太后冷笑了两声。

    皇帝左右环顾,对一位老宫人招手,那宫人本正上下打量陈则铭,面上有些奇怪的惊慌,见皇帝看着自己,连忙收敛了神情。

    “顾嬷嬷,你伺候太后多少年了?”

    顾嬷嬷跪道:“自太后娘娘入宫日起,如今已是二十八年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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