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出书版)》分卷阅读40

    他想起杨如钦的话,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断送自己的人吗?他不自主打量着少年皇帝。

    萧谨被他这么看着,竟然露出惊慌不安的眼神,脚下也悄悄退了半步。

    陈则铭怔住,连忙低下头:“臣僭越了。”

    萧谨松了口气,强笑道:“魏王是久经沙场的人,气势……气势与常人大是不同。”

    陈则铭明白方才对方被自己吓住了,赶紧跪倒下去:“可这些都是陛下的。”

    萧谨惊诧看着他,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他自被扶上帝位后,文有杜进澹,武有陈则铭,从小胆怯怕事惯了的他也看得出两位权臣基本上是掌握了整个朝政,决策之类根本轮不到自己开口,索性也放了权,并不管事。

    在他想来,从容王到皇帝,也不过是换了个称呼,本质上并没什么变化,能保命就好。也不过是从前怕的是萧定,现在怕的是这两人而已。

    然而事情和他想的却有些微妙的不一样。

    从前他怕萧定躲在自家王府里头怕就行了,大家都知道萧定手段严酷,为人无情,怕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人笑话。如今却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下,群臣看着你的惧怕,就象看猴戏一样,这对于一个十几岁极其敏感的少年而言,就是件非常难堪,非常没面子的事情了。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样难堪的事情,你还不得不每天做。

    萧谨难受了几个月,终于想起了被关起来的大哥。

    他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想跟同被大臣挟持的萧定见见面。至于见了之后要干嘛,他却还没想那么远。

    然而,来到冷宫门口,第一眼望见的居然是正从里头走出来的陈则铭。

    正要扭头退走,那该死的黑甲兵士却眼尖得跟猴似的,立刻跪了下来,接下来,他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鼓足勇气来会一会这权倾天下的二臣之一。

    其实话说回来,他同这位陈将军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每次早朝,看着那个沉默如铁的黑袍将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的惧意就已经油然而生了。更何况此人还是囚禁萧定的第一功臣。萧定那样翻云覆雨的君王,也栽在这人手中,这人该强悍到什么程度啊。

    萧谨每每想到此处,躲也来不及,哪里敢私下召见,自找不自在。倒是今天这一见,倒意外觉得了此人的安守本分之处。和平日的严肃全然不同,私底下的陈则铭竟然象是个和气谦让的人,萧谨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来,倒是萧定给人的压力远胜此人。

    萧谨忍不住又偷偷瞥了陈则铭几眼,与他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陈则铭觉察了,却也只做没看见。只柔声道:“万岁若是要进去探望,请容臣贴身护卫。”

    萧谨连忙摇手,去探视萧定的冲动突然减退了。

    他看起来自在了很多,摆摆手:“不去了,朕累了,正要摆驾回宫。”说了这话,又觉得自己太摆架子,语气不够和善,不禁偷眼看了看陈则铭。

    陈则铭毫不在意地跪倒:“微臣恭送陛下。”他声音平和沉稳,不卑不亢,既无锐利之处,又让人觉得很是可靠安心。

    萧谨退了两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这重臣,突然转身带着小宦官去了。

    隔了几天,萧谨正式下了旨,准许萧定向善忏悔,赐他佛龛经文等物。

    恰是也这一日,杜进澹约了陈则铭来自己府上喝酒。

    两人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地聊了半晌,杜进澹半真半假笑道:“如今圣意也下了,老夫那经书,王爷大可不必闲置搁着了,那上面可没东西。”

    陈则铭微笑,“相爷消息灵通啊。”

    杜进澹若有深意看着他:“我也不过是想到从前,颇为感伤,尽一尽心意罢了。若非废帝无德,若不是手奉遗诏,老夫又何必……”

    他看一看陈则铭,后者微笑不改。

    想想也是共同进退多年,这些废话大不可不必一再来说,杜进澹倒是沉吟了片刻。用手捋了捋长须:“……王爷真信那个人要潜心理佛。”

    陈则铭见他终于说到正题,也敛了笑容看他。静了半晌,摇一摇头。

    杜进澹见他表态,大是欣慰,松了口气:“……老夫同感。”

    两人都沉默一番,对视一眼。

    此人不死,终有一天会成大患。

    这句话两人都无须说出口,那个人的能力他们亲身体验了多年。现在虽然是新政新君已经定,可对方多年执政,根基颇深,一时之间要肃清得一干二净那是不可能的。

    陈则铭收回目光,暗道我关他一辈子,我若要死了,便先一剑刺死他。

    如此想痛快是痛快,可他自己也明白这话幼稚得很,实在不该是他这个年龄这个地位的人该说的,于是他只能沉默。

    杜进澹低声道:“放虎容易擒虎难,王爷想过自己的亲人吗?”这话却与杨如钦之前说的如出一辙,陈则铭缓缓抬眼,只盯着他不开口。

    杜进澹悠然道:“若被他翻盘,死的却不是我们两个,也不是我们两家。那会是……”他微微叹息一声,“很多很多人……”

    见陈则铭依旧面无表情,杜进澹低声喃喃,加了一句。

    “……记得后宫那场大火吗?”

    此刻的萧定正在翻看那本御赐的佛经。

    刚端来的佛龛放在厢房中,韩有忠正忙着打扫,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可萧定还是看得极其认真。

    他一字一字地压过去,似乎在咀嚼。

    哪怕韩有忠也不知道,其实这些东西萧定毫无兴趣,他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就再不信佛了。

    佛也许是有的,但从来没眷顾过他,更何况此刻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早是抹也抹不去,数也数不清了。

    毫无孽障的当年,佛都不理会,今天满手血债了,难道佛反会怜悯你吗。

    这样懦弱的想法,他嗤之以鼻。

    可他还是不得不装出虔诚的样子。

    外面那么多双眼看着他,看着他演戏,他不做得真一点,怎么保命。

    权势之争就是如此,失势了就是卑贱如土,哪怕你曾经是天之骄子,曾经举手投足间能断万人性命。

    你输了。

    他告诉自己,别反抗,沉下心,哪怕踏上来的人更多。

    ……哪怕那个人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彻底认输,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一败涂地心如死灰了。

    这样才能保全性命,才有机会……

    有机会将那个人再狠狠踩下去。

    陈则铭看了看杜进澹,又避开对方般,视线游离了片刻,“……可此刻杀他,难免动荡。”

    杜进澹笑起来,胸有成竹:“王爷在这里,数十万黑甲军,什么样的动荡压不住?”想一想,又添道,“若是按兵不动,将来的动荡却远不止如此。”

    陈则铭沉默。

    半晌,他勉强开口:“暗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有悖武德,不是习武者该做的事情,我不会做,我的手下也不会。”

    杜进澹点头:“王爷不阻挡就行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有该做的人做,何需我们动手……”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又跟了一句,“听说王爷的黑袍军将静华宫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样的严密真是让人叹服啊。”他捏着胡须,呵呵直乐。

    陈则铭沉郁看着他,神情恍惚,全无笑意。

    那次见面后,萧谨对陈则铭越来越感兴趣,忍不住屡次以商议政事为名将他叫入宫。

    一方面他是觉察了陈则铭的本性远非外表所见的那样强硬冷漠,反而内敛沉稳,颇好相处,另一方面,哪怕做傀儡,在朝中孤立无援的他也需要一个强大的靠山,才能做得安稳。

    众人很快发觉了萧谨的宠爱,陈府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情形便更加地常见。

    陈则铭看到新主无意中对自己流露出的依赖,也有些诧异。按说自己也没做什么,为什么便得到了萧谨的信任呢,他无法理解这少年的想法。

    他早已经习惯了萧定那种阴郁如铁石、从无回应的君主,这种如小动物般、稍做姿态他便全心托付了的,实在是让他有些不解。

    这样喜怒形容皆摆在脸上,怎么做皇帝?怎么驾御臣下?

    他暗中摇头,但也还是不忍心刺伤这样的好感。

    十五岁。

    他想起当年杨梁说过的故事,那里的萧定,也有过幸福的少年时光。

    同样是十五岁,同样是在深宫,也许面前这个怯弱的孩子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做一个仁厚的君主,他突然生起了这样的念头。

    同时他明白这种想法极其危险,偏偏却为此犹豫不决。

    杜进澹没有急于动手,也许是在等一个好的契机。

    陈则铭有时间挣扎,但他并没收回自己的成命。

    杜进澹是对的,萧定不除不行,既然杜进澹愿意自己动手,他何不顺水推舟。

    可他心上就象有根刺,刺得他寝食难安,他想那该是残留的最后一点忠诚在作祟,过去臣服的日子太长,都快累积成习惯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忠诚已经无用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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