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出书版)》分卷阅读75

    只听得一声响,闷得让人心中发疼。

    胡哲缓缓趴倒。鲜血瞬间便流成一滩赤色水洼,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那脑后碎发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抖动。

    众人都静了,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却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悦文冲出去,抚尸大哭。时煌之等人面带讪色,低头不敢再说。

    萧谨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侥幸不亡,却到底还是死了位老臣。

    乌子勒远远看着,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将胡哲的尸体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听说这事,却让人把这位御史中丞的遗体找了回来,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

    可怜胡哲父子两代为官,到他这一辈官至二品,可谓是一生富贵,终了却如此凄惨。可比起那些死在乱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这老臣子却又还是幸运很多。

    到了夜间,萧谨辗转难眠,黄明德听得声响,起身看他。

    萧谨泪流满面,将做枕头的衣服也淋湿了大片:“朕只盼这夜晚再漫长些,永远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该轮到谁死呢?”

    黄明德叹道:“万岁……老奴无知……也许,要不先上了降表,让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谋应变之策。”

    萧谨沉默良久。

    等这封降表传回京都,朝廷中听宣众臣哗然。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进澹询问意见的时候,整间大殿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头作答。

    杜进澹只得叹息一声,要众人继续商定议和使臣。

    “万万不可!”有人扬声道。

    众臣都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这样的条件,莫说是不能答应,就是答应了,那些金银一时间如何筹得出来?重镇一旦归了匈奴,以后他们说打便打,天朝无关可防,更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条件不过是饮鸩止渴,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又怎么能答应?”

    再说了几句,只听他声色越发激昂,众臣的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有反对有赞成,吵成一团。

    杜进澹做出为难的样子:“可万岁在匈奴人手中,一国无君,群龙无首啊……”

    只听一个声音冷道:“可以立敬王为帝,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掣肘之势迎刃而解。”

    杜进澹瞪着说话的杨如钦:“你是要不顾万岁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残,万岁落在他们手中如此凶险之时,你居然弃之如敝屣,这可是为臣之道?”

    杨如钦只得低头:“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与祖宗社稷比起来,显然还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众人都这样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语也就他一个人敢说出口。

    杜进澹指着他,万分恼怒,待要叫卫士进来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们群情愤涌,到底还是怕激起众怒,只得拂袖命杨如钦退回班列。

    退朝时,陈则铭心事重重,走到朝华门前,被人挡住。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杨如钦。

    杨如钦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两句,陈则铭答是头痛旧症犯了。

    杨如钦道:“魏王太过操劳。其实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圆满……要不我送个方子给魏王吧。”

    陈则铭直觉他话中有话,却只是笑着摇头。他两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这么讲话已经很难得。

    杨如钦并不勉强,让开道让陈则铭过去。

    到了夜间,顾伯送来封信,说是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上面写着要魏王亲启。

    陈则铭好生奇怪,接过一看,那字迹很是陌生,看着心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瞧瞧才发觉,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是以架构虽然极好,可笔力生疏,两厢加起来便让人感觉很古怪了。

    拆开仔细一瞧,陈则铭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陈府多年来人丁不旺,入了夜后素来寂静。

    院外灯火阑珊,院内却依稀带有几分地阔人稀的萧条之态。偶然有影影绰绰的响动,也是从下人居住的房舍那边传过来的。

    陈则铭木立灯下,半晌没有出声。

    抬手的时候衣袖拂过,忙乱中他将桌上一方古砚拖翻在地。稠成一团的沉默中骤然而起的玉碎之响,似乎是利剑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记。

    陈则铭惊痛着回头,瞪视青砖地上已摔成两半的传家之物和满地正蔓延开来的墨汁,不能反应。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砖上蜿蜒,渐渐流到他脚下,足上双履慢慢被污,终于不洁。

    陈则铭这才清醒了些,移开视线四顾左右。墙上庞大的灯影摇曳跳动,合着外头风声,只如鬼魅魍魉,呼之欲出。

    陈则铭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将信笺再凑到灯下。

    这一次竟然怎么也瞧不清楚了那笺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梦中。

    陈则铭努力睁眼,只是无济于事。直到无意中伸手擦拭,才觉出原来是额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挡了视线。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扫了一遍。

    每看一句,脸色就灰败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经是面白如纸。

    他尤不死心,再从头看过,唯恐自己是看差了,如此反复。

    那信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平涛,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涛。而信是写给匈奴右贤王的,信中杜进澹杜老大人称匈奴右贤王为兄。

    陈则铭只觉得好笑,杜进澹大了律延十岁不止,居然自甘为弟。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此刻便如同身处在冰窟中,满身发冷,却又有块烙铁沿着咽喉往下一处处地慢慢烙。一热一冷,交织煎熬,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部烧灼洞穿。

    杜进澹的口吻敬畏中带着些熟络,似乎是往来已久,书信最后请对方尽快将萧谨的降书逼出来,以谋大计。

    什么大计?

    陈则铭脑中微微发懵,这书信大概是前阵子写的,不知道被谁半路劫了下来。他甚至想得到,得知这样隐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该惊慌失措了。

    他又想到这样来历不明的书信,也许是伪造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用来离间天朝将相。

    这个想法很合理,于是他激动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笔迹,让他终究骗不过自己。

    杜相科举出身,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这字萧定当年也夸过,说是实中带虚,小中见大,已成大家。人都说字如其人,这封信便是个完全的反证。

    信中还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只言片语地带出了陈则铭被萧谨冷落的原因与情字相关,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只几个重臣和近侍晓得。

    若说笔迹还可以临摹,那这些宫闱禁事又如何捏造呢?

    陈则铭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想起当初,杜进澹从密室中取出圣旨时那副大义凛然磊落光明的样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要谋逆的臣子,怎么还能有那样理直气壮的嘴脸呢。

    当初的萧定对他戒备得很,于是他与杜进澹私下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反了这个暴君。

    那里头不能说没有私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从与杜进澹谋定的那天起,便再没轻松过——他唯恐自己错了。

    所以他兢兢业业,辅佐萧谨,期望能国泰民安,希望能集君臣之力,比被自己掀下马的萧定能更有一番作为。

    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到头来,萧谨夺权之后莽撞出征,刚愎自用导致兵败被俘。消息传来后,他心中惶惑不已。担忧的背后,错还是没错的念头如同梭织交错,不能散去。

    当臣子们为言和之事义愤填膺的时候,他却因为心虚而难以出声。

    就在这样忐忑的时刻,这样一封信出现了。

    它告诉他,他不但是错了,而且是从头到尾彻底错了。错得自作自受,代价惨不忍睹。

    他震撼而惊恐,是我的错吗?

    因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那累累尸骨,都是自己的错吗?

    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的私欲吗?

    他满背冷汗,僵坐着无法动弹。呼吸中所有的黑影全化成压力朝他劈面而来。

    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有人道:“王爷?!”

    陈则铭浑身一震,那种梦魇般的感觉猛然退散。它退到灯影之下,伏在所有的暗影里,默默地等待,不时地窥视着他。

    他听出外头是管家顾伯的声音,却不作答。

    顾伯有些急迫,提高了声音:“……杜大人派人来请王爷即刻入宫商议要事,王爷您……去不去?”

    陈则铭转过头,烛光照在他面上。他的表情似乎是整个人渐渐从梦中清醒,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

    顾伯拍着门:“王爷……王爷?”

    陈则铭缓缓站起身来,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而警惕了。

    快亥时,太医便到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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