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听戏。”
明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鹤澜愣了愣,看了看周围——黑灯瞎火的大野地,他们还在逃命,这个时候唱戏?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明诚似乎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安静的伏在鹤澜的背上。
算了。鹤澜叹了口气:
“什么戏?”
“苏武牧羊。”
一个青衣花旦唱不来苏武牧羊,鹤澜皱了皱眉,觉得明诚大概是有些烧糊涂了:
“唱不出,我是旦角。”
“唱苏武牧羊。”
明诚平静的重复了一遍,他闭着眼睛,随着鹤澜的步伐,觉得自己好像浮浮沉沉在海面上,意识不甚清明。他非常累,可伤口疼痛肆虐无法入睡,且还没有完全解除的危机紧紧攥着他的神经,以至于他的手上还一直虚握着枪。他的语气里带着些孩子气的执拗,高热和疲惫让他稍微放纵着自己的脾气。
我就要听苏武牧羊。
“没有苏武牧羊,”鹤澜恶声恶气的:“只有崔莺莺和秦香莲,选一个吧。”
明诚不说话,和人家冷战。
走了一段路,鹤澜终于处于对伤员的体恤,做出了让步。他轻声哼起来: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穆桂英挂帅。
因为忽然而起的戏词声,这段路显得生动起来。
并不用谁来通知明楼,明诚脱逃的消息就第一时间送到了上海。
秘书部噤若寒蝉,听着明楼在办公室里摔摔打打,向每一个进他办公室的人怒骂,整个人带着点歇斯底里的颤抖。
是狂喜。
明楼自回国以来,烦心的事情很多,开怀的事又很少,大悲总是在被迫接受,然而大喜却从不曾来。
现在这喜事来了,却又无人可说。
明公馆里冷清得毫无春意,明楼脱了鞋,进屋放好公文包,从柜上拿起明镜的照片。他收敛了一天的嘴角上扬起来,一个人在空屋里抱着相片绕着圈走,脚步轻快而雀跃:
“大姐,谢谢您保佑他,大姐”
哎,成何体统。他这么批判着自己,旋即又将照片摆在茶几上,想了想,去把那全家福也拿过来,摆好。端坐在沙发上,明楼开了瓶红酒倒上,举着杯和自己的家人们对视:
“来,庆祝。”
玻璃框里的明镜明台都笑着看他。
明诚的脱逃,是燃烧在北平上海之间的最后一把火。汪精卫和日本人的间隙越来越大,而早前下台的王克敏动作频出,日本人和他的来往也越来越密切。
王揖唐铁了心要和上海划清界限,不想再跟着汪精卫,转而开始讨好王克敏。
要变天了。
明楼本就是汪芙蕖介绍的,他同周佛海的关系现在虽然不是很好,但从其毕竟也是算旧友,如果非要分派,还是要打做一堆的。
大汉奸们开始窝里斗,劳燕分飞的结局已成。明楼的位置顿时有点不尴不尬的。他知道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接到上级的命令,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收到阿诚脱逃消息的第二天晚上,明楼接到了组织的调令。
准备撤离,目的地,延安。
明楼看着密电上的那两个字,心里猛地一阵战栗。
tbc
阿诚哥说累死累活的我还不能是个宝宝了?!!
论苏武牧羊和鱼丸粗面之间的关联性。
许 · 尾随痴汉 · 我就默默看着你 · 池
少女楼表示开心!抱着大姐转圈圈!
第六十一章 脱壳(上)
明楼记得,阿诚刚刚从伏龙芝回到自己身边时,自己就对他说过,每个权利体系都有它独有的运作方式和成分组成,你要插足进去,就好比要在一个精密的仪器中楔进一颗突兀的钉子。
然而不要做钉子,要做铁水,把自己揉碎了,熬化了,慢慢的渗进它的缝隙里,可利用的,给予一点血肉去修补他,挡路的,用自己的灼热不动声色的消融他。最终,在这仪器的中央重新冷却,成型,取而代之成为它新的心脏。
明楼俨然是上海经济界的心脏了。
可心脏通百骸,来的时候他是毫无身份的铁水,走的时候,需要的却是突破整个体系的枝缠脉连。
况且他渗透的不只一台机器,做的也不只是一颗心脏。撤离这两个字只不过是一串电码,两个汉字,于他而言却是一场举步维艰的脱逃。
早上起床时无意间照镜子,明楼自己都不禁一愣。
他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他像一个流落很久的行路者,苍白,困顿,精疲力尽,少年意气早就在眉间散去了,只留给他一些深重的思虑,和挂在眉梢的一点傲雪凌霜,仿佛穷途末路。明楼又一次的厌烦了,就如阿诚总有一百次的决心去赴死一样,他也总要有一百次的决心想要撂挑子——干脆的抢辆军用车,拿上枪支弹药,从城中央大马金刀的开过去,枪也响,笛也响,弹壳与血飞溅,一路杀出上海滩。吵吵闹闹,轰轰烈烈。
老子他娘的不干了。
可他不能。他还是要坐在自己堂皇的明公馆里,接着日本人的电话,看着伪政府的文件,在心里默默推算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
你是不是老了?明楼问自己。前几天上海发生枪击案,一个靠给日本人歌功颂德上位的报社副社长被当街射杀。就发生在明楼送阿诚去北平的那天,他走过教堂,沿街一个转弯,迎面两个年轻人从二楼跳下来,丝毫不停顿,长腿一蜷一弹,人已经越过街面,像两只矫健的豹子翻飞过铁栏杆。
身手真俊。明楼将探到腰间的手缩回来,看着那背影赞叹,往前十年,自己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也曾乘风踏雪,袖里藏刃,和搭档为了刺杀目标而在暗处奔走。
后来呢?后来他少有了亲自动手的时候,曾经的搭档也都在记忆里模糊不清了,最后一个姑且算得上的,一年前消逝在丧钟声里。
人总在别人的生死里来回走,老得快。
伤春悲秋也没什么用,明楼坐在沙发上出了会儿神,把文件一合,摩挲了把脸,回房间去了。他不细想阿诚的事,因为一想就总有很多问题去担心,而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完成自己的撤离任务。
想办法想办法,阿诚在延安等着他呢。
北平也开始缓慢的进入春天。
明台今天下午没有课,中午早早回去,路边有小贩挎着木盘子卖糖,小小一袋,没有任何花样的褐色糖粒,价格却很贵。明台迟疑了会儿,想到饭儿的笑脸,从布衫口袋掏出规规矩矩的一卷儿钱,抽出两张买下一兜糖。
他手里还提着刚买的混合面,饭儿还小,明台在粮贩子那里买了些玉米面黍米面给孩子吃,自己却是吃不起的,只好用混合面凑合。除却胸口一块表,他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小少爷仿佛是他记忆里的别人。
进了出租屋的门,饭儿正拿着铅笔点报纸上的字,点一个,念一个,这是明台布置给他的功课。每天早上,明台去学校,饭儿去街口买报纸,然后一个人回来捧着报纸认字,等到晚上明台回来,就向他汇报自己这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事情。
今天明台回来的早,饭儿正坐在小桌上背对他,稚嫩的童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海——特——务——”遇到不会的字,这小子就噜噜两下忽略过去:
“主——任——日——月——楼——遇——身——亡——目——”
明台嘴角的笑容一僵,猛地丢下手中东西,大步过去抢过报纸,一张薄纸让他攥成褶皱的一团,他浑然不觉,只觉纸上的黑字刺伤自己的眼睛:
惊天大案:上海特务委员会主任明楼遇刺身亡,尸体面目全非
明台的心刚刚悬起来就又落下去。
面目全非?
他大哥纵使有无数的死法,也不可能面目全非。
除非他不想有人认出他。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明台默念着这句话,把报纸重新放回桌上,拍了下饭儿的脑袋:
“这里面哪有不认识的字?少偷工减料,换一个念,念完了吃糖。”
“哎呀!有糖!”
饭儿一下丢了报纸扑到明台的怀里去了。那报纸躺在破木头桌上,刚刚的那新闻被倒扣在了背面。
一只手把报纸从桌上拿了起来。
鹤澜抖了抖这报纸,将他垫在明诚的伤腿下面:
“虽然没什么用,但是总比沾了灰强,我们马上就进天津卫了,到时候想法子给你找药。”
他们停在野地的一座城隍庙里,屋后有个烂到一半的死人,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人来,不过也不妨事,两个人在庙里凑合一晚上,权当和那位做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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