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白雪歌》分卷阅读26

    长垣却一眼瞧见他头发松散,衣襟也有些歪斜,只好将他叫住,道:“过来,为师替你整装。”

    昭炎愣了愣,又转身走回,坐到了他面前的蒲团上。

    长垣拿起一柄自己素日用的玉梳,执了他的发尾,缓缓梳理起他那头蓬乱的红色头发。

    昭炎还记得自己幼时不会梳发髻,每日都是师父替他梳头,用的也是这把玉梳,梳子从头皮上划过时,会有一阵微妙的酥麻,让他舒服得连背脊都战栗起来。可惜没过多久,师父便命他自己学着梳洗,再也不肯为他梳头了。

    此刻那双手又回到了头顶,又轻柔又有力,他忽然便不想去什么华光殿了,只盼着师父一直这样梳下去才好。

    长垣却怕耽搁了时辰,不肯耽搁,为他梳理时还不忘问道:“我先前交代你的话,你都了没有?”

    昭炎正在微微恍惚,一时想不起他指的是何事,只歪了歪头。

    长垣将他头扶正,又叹了口气:“华光殿内的初试,是要将你们召入镜宫,去窥视自己究竟有何心魔。历来修道之人或多或少都生出过心魔,只是往日被道法压制在心底,倘若一时不察,将心魔释放而出,便会……便会像你师兄一样,堕入魔道。”

    昭炎“嗯”了一声:“我记得师父说过,镜宫内有成百上千的镜子,皆是以光明石打磨而成,最能映照出心底的心魔。华光殿的初试,便是让我等扫除心中魔障,以免日后魔考时受了诸魔引诱,最终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长垣见他说得条条有理,稍稍松了口气,又用乌木发簪将他发髻束好,将他肩膀一拍:“你既记得这些,那便再好不过了。”

    昭炎被他这一拾掇,已然精神了许多,他转过身来,对着长垣微微一笑:“师父不必担心,就算光明石照出我有心魔,我也会将之斩除,绝不让师父失望便是。”

    待得徒弟离开琼华殿后,长垣独自在殿内默然许久,又忽而想起千年多以前,昊元历经仙试时的事来。那时还未有华光殿试心魔这一节,仙试之初只是考校道法以及仙术,最后一关方是魔考。

    据说魔考乃是元始天尊所立的规矩,只因无魔不成道,想得仙身,先要经过诸魔考验,谓之魔考。魔考之时,众多修道之人皆会受到诸多魔王的引诱威吓,只要一念沾尘,便是前功尽弃。不知多少修道弟子皆因过不了魔考这一关,最后不得登仙,只能颓然下山。

    昊元当时足足经历了三天三夜的魔考,始终未能出关,等长垣满心焦急赶到那里时,却得知他已被诸魔乱了心念,一身道法皆化作冲天魔气。之后更是打伤多名弟子,夺了九星石刻图,扬长而去。

    正因此事震动天界,之后的灵台仙试才又加了华光殿一关,只为让众弟子对心内魔障有所先觉,以免再酿出祸事。

    长垣也知今日之试并不打紧,可始终觉得心绪不宁,似乎十分放心不下。可惜按照灵台的规矩,仙试之时,华光殿周遭除了试炼弟子,其余人皆不能随意靠近。长垣虽身份不同,不会被拦于殿外,可这样贸然前去,终究会惹人注目。他思来想去,还是坐回了殿中,又为了平静心神,拣了一本玉枢经看了起来。

    谁知这本玉枢经还未读到一半,便听殿外风声骤响,却是只白羽的仙鹤飞了过来,落到殿前,又化作一个白发的俊秀少年,眉心生着一抹朱砂般的红痕。

    长垣一眼看见他,匆忙迎出殿来,同时问道:“九皋,你怎的来了?”他见对方化作原形飞来,想是事出紧急,心内一沉,又问,“是华光殿出了事么?”

    九皋面色十分仓皇,点了点头:“昭炎师弟在镜宫内试出心魔,他似乎是想强行将心魔压制下去,谁知真气太过猛烈,竟将整个镜宫连同华光殿尽数震毁。现下师尊已经赶去了,让我来请小师叔也快快过去呢。”

    长垣听了这事,自是十分震惊。他知道那镜宫和华光殿皆是乾元祖师当年以仙法所立,应当坚固无比,以昭炎的修为,又怎能轻易震毁。

    他心中惊疑不定,携了九皋,立时便赶赴到了华光殿。远远便看见华光殿的朱墙碧瓦果然坍塌成了一堆碎砖瓦砾,试炼的弟子们想必皆已被遣散了去,那殿前只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白发苍髯的自是紫宸道君,他身边另有个面色清冷的少年弟子,却是允商。

    长垣一落到他二人面前,便急急问道:“昭炎呢?他可曾受伤?”

    允商立刻便道:“小师叔放心,昭炎师弟并无大碍,已随诸位师兄弟一起去了朝会殿歇息。”

    长垣稍稍放下心来,又看向紫宸道君:“师兄……”

    紫宸道君却不等他说话便道:“长垣师弟,随我过来。”

    长垣听他口气极为低沉,心下一凛,便跟着他慢慢走到华光殿后。等到允商和九皋的身影皆已消失不见,才听他低低叹了口气:“师弟,你这徒儿十分蹊跷啊。”

    长垣微微一怔:“昭炎他……怎么了?”

    紫宸道君沉默片刻,转头看向他,目光沉沉:“你听说了么,方才他抵抗心魔时,竟震毁了华光殿,这个本事,是你教他的么?”

    长垣惶然低下头去:“不……不是……”他隐约察觉师兄有问罪之意,不由想要替徒弟开脱,低声道,“昭炎震毁华光殿自是不对,可终究也是为了抵抗心魔,他这是一片求道之心,师兄可否宽恕于他?”

    紫宸道君连连摇头:“师弟莫非以为,我只是因他震毁殿宇,故而如此惊怒么,我又何尝这么小气了。”他执了长垣的手,将他引到华光殿的废墟前,又叹了口气,“你道我为何遣散这里一众弟子,不过是因为……唉,你还是自己看吧。”

    长垣眼看那废墟周遭笼着一层淡淡光罩,显然是出自紫宸道君的手笔,他伸手推开那层光罩,向内走了一步,忽而便是一惊:“这……这里好重的魔气!”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退了回来,向紫宸道君问道:“这魔气究竟是从何而来?”

    紫宸道君连连摇头:“这片废墟是镜宫的所在,你说从何而来?”

    长垣脸色变得无比苍白,怔怔后退了一步:“不……不会的……”

    紫宸道君看他这样,心有不忍,却还是道:“昭炎在抵抗心魔时所用的并非是我道家的先天罡气,而是一股极强的魔气,想必他也是……”

    “他不是魔!”长垣骤然打断了他的话,又急声反驳道,“他不可能入魔,他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的!”

    紫宸道君又叹了口气:“师弟……”

    “师兄!”长垣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我都知道,入魔之人只会顺应心中魔障,哪里还会抵抗心魔,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紫宸道君几乎是用怜悯的目光看他,摇头道:“师弟,你向来聪敏,为何会在此事上看不透?”顿了顿,又道,“他能用魔气去抵抗心魔,自然是因为他生来便是魔,而不是你一直所以为的云梦泽水族。”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这句话便如一把冰刃,直刺入长垣胸口,他怔怔良久,终是垂头道:“我早知他不是云梦泽水族,却未曾想过他竟会是魔物,”他顿了一顿,又抬眼去看紫宸道君,“若他果真是魔,何以这千年以来,师兄和我竟都毫无察觉呢?”

    “正是这一点才是蹊跷之处。”紫宸道君扬手一指,“你我皆知这华光殿是师尊所建,便是我等也未必能轻易震毁此处,昭炎竟有这样强的魔气,这些年却毫无征兆,想来是被仙界清气镇住,未能全然化出魔身。”

    他说到这,雪白长眉下一双眼睛甫然睁开,极其锐利地望向长垣:“就眼下之势看来,倘若他化出魔身,定是个毁天灭地的魔物,倘若不除,后患无穷。”

    长垣惊疑不定地道:“师兄的意思是?”

    紫宸道君目光掠过他身侧,冷声道:“师弟是掌管少微剑之人,倘若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便该杀了他。”

    “杀了他?”长垣面颊抽动了两下,露出个极为凄凉的笑意,“师兄要我杀他?”

    紫宸道君定定看了他片刻,问道:“你做不到,是不是?”

    长垣竟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成仙不久之后,乾元祖师便隐居玉清境,他的道法仙术倒有大半是受这位师兄传授,两人名为师兄弟,其实倒有些师徒情分。他对这位师兄一直十分敬重,也知道对方并非嗜杀之人,他今日既然斩钉截铁说出这番话来,定也是斟酌利弊,不得已而为之。可他一想起昭炎,想到他那双暗红瞳眸灼灼地望着自己,一声声唤自己“师父”,便悲伤得无法自持,哪里还能动的下手去。

    他看起来如此颓然,紫宸道君只得叹息:“师弟,你若不愿动手,我当然不会逼你,但此事事关三界安危,我不能一味姑息,只能亲自将他除去。”

    长垣听他这么说,知道他言出必行,慌忙向他道:“师兄,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他嘴唇都有些发颤,手指紧紧抓住紫宸道君的袍袖,低声道,“师兄方才不是说,仙界的清气可以镇住他,使他不会化出魔身。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把他拘在琼华殿,从此一步不离地看管他,绝不允许他变身成魔,为害世间便是!”

    紫宸道君阖起双目,又是一叹:“师弟这么说,是定要留他性命了?”

    长垣心中惭愧至极,只得向他躬身下去,低低道:“师兄,我这徒儿其实本性不坏,只是不得已生而为魔。既然凡人和妖族皆可以修道洗去心中浊气,转而登仙,那么就算他是个魔物,只要教化得当,想来也有为善的可能……不知师兄可否给我这个机会。”

    紫宸道君冷声道:“师弟此言谬矣,凡人和妖族或有灵根善念,方可教化。但魔性恣肆,便是你寸步不离地看管他,也未必能化去他心中戾气。可何况琼华殿乃是灵台仙殿,你将他拘在此处,绝无可行!”

    数千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驳了长垣的请求,长垣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像是难过至极。

    紫宸道君终是不忍心,犹豫良久,又缓和了口气:“你若当真想保住他,就将他拘到雪顶溶洞中,以天地之气磨他脾性,或许千年万年之后,他方可彻底脱离魔性。”

    长垣见他终于放口,却也不觉得欣喜,只是心中酸涩,终是垂了头下去:“多谢师兄。”

    紫宸道君望着他,眉宇间始终有一抹忧色,待要转身离去,却见长垣竟推开光罩,向华光殿的废墟走了过去,不由问道:“你要做什么?”

    长垣转回头来,淡蓝的光晕笼在他脸上,映得他神色捉摸不定,只听他低低道:“我想去镜宫瞧瞧,激发了昭炎魔性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紫宸道君无奈叹道:“事已至此,你……”他看着师弟,又不忍再说,只点头道,“去吧。”

    被紫宸道君以仙罩笼住的这片华光殿废墟内,浓重的魔气仍未散去,长垣走入片刻,便发现身侧的少微剑光芒逐渐大盛,到最后竟是发出了龙吟般的鸣声。他一手抚在剑柄上,感觉到这把神兵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往常遇到寻常妖魔时,这把剑都从未有过如此反应。他隐隐察觉这件诛魔利器散发出的凛冽杀意,心中不觉有些焦躁起来,只能强自按捺住,而后衣袖一拂,以无形之气将镜宫的断壁残垣托起,慢慢走了进去。

    镜宫内皆是以光明石堆砌而建,这光明石是太阳之石,据传是这世上至明至亮之物,被仙法打磨得光滑如镜,久坐在这光明石所制的镜宫中,心魔便会无处遁形,清晰地被映照在石镜上。此刻这些洁白的光明石都碎裂成无数块,七零八落散在地上,长垣俯下身捡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块,默念了几句法诀,只见淡淡光华中,那明镜般的石面上渐渐倒映出一片模糊景象。

    长垣回到琼华殿时,已是掌灯时分,他步履沉重地踩过一地微光闪烁的莹草,缓缓走到殿门外,而后抬手按在雕花殿门上,微微一顿,才猛然推开。

    昭炎正候在殿中,听见推门声惶然抬起头,很有些惊慌地向他迎来:“师父。”

    长垣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声,昭炎揣摩不透他的喜怒,一时愈发无措,又低低喊了一声:“师父。”

    长垣直直向他身边走过,而后矮身坐在平日那张坐榻上,面色清冷如冰。

    昭炎追着他来到坐榻边,却不敢坐,只忐忑地蹲在他脚边,仰起脸道:“师父是因为我毁了华光殿的事恼火么?我……我知道那座殿宇十分贵重,只是那时一心想着要抵御心魔,却未能控制住自身的法力,所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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