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它起名叫白雪，因为它是一只拥有雪一样纯白毛发的短毛奶猫。白雪乖巧地窝在我怀里，固执地盯着那只小巧可爱的知音鸟，绿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时不时朝鸟的方向扑两下爪子。
“就你贪吃。”我低头沿着白雪的背给它顺毛，白雪被我摸得很舒服，直往我怀里钻。
有歌，有猫，有艾尔伦，我感到惬意极了。
知音鸟很快唱完整首赞美诗，它换了一个我平日没听过的调子。
我听见它用娇媚婉转的嗓音唱出阴森冰冷的歌词:
信仰的光芒已经熄灭
沉睡的亡灵从坟墓出逃
猩红的血液自天上倾泻
魔鬼将要降临人间
我不觉抓紧白雪的毛，白雪哀哀地痛呼，奋力从我怀里逃出来扑到艾尔伦身上，站在一旁的驯鸟师脸色惨白，跪在地上求我饶命。
一时间皇后亭里一片寂静，我阴沉着脸听知音鸟接着唱。
那是一首冗长的叙事诗，说我十八岁时爱慕一位美貌端庄的少女，隐秘地追求她。少女不堪我的骚扰自杀，我悲痛之下向魔鬼献上我的心脏，以求复活少女。来自地狱的魔鬼接受我的献祭，并赐我一颗石头心，从此我变得冷酷无情。复活后的少女和她的情人逃到遥远的东大陆，我的父亲发现我失去仁爱之心后非常痛心，出征之前立下遗嘱要将领主权杖交给我的叔叔特洛伊。我知道后非常愤怒，率领骑士团杀了特洛伊一家和拥护特洛伊的议事厅官员一百二十多人，夺回了领主权杖，开始我残酷的统治。
诗中还说我作为魔鬼的傀儡，必将受到来自神祇的惩罚，死后将要堕入无边的黑水，永生永世不得进入光明的殿堂。
这首诗用优美的词藻讲述凄美无终的爱情，光明与黑暗的交锋，暴虐的领主和他无辜的臣民，最后还有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除了一派胡言以外，它是我听过的写得最好的诗篇。
第9章
站在银架上的知音鸟还没意识到暴风雨就要到来，姿态优雅地唱出它最后一个音符。我一把掐住它的脖子，小东西哀鸣着疯狂扑打翅膀，散落一地五彩斑斓的羽毛。
“你教的？”我看向驯鸟师。
这驯鸟师说话结结巴巴还语序颠倒，我忍着脾气费劲地听了半天，大概意思就是他曾经不小心把这只鸟放跑了，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这鸟又自己飞回来了。我平日没太有时间召这只鸟，驯鸟师抱着侥幸心态，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我手里攥着鸟的脖子，沉思该给他什么死法，驯鸟师萧瑟地跪在风中，像根枯死的树枝。
白雪从我脚边跑过，艾尔伦宽厚的手掌覆上我的手，温柔地，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地和它紧紧相贴。我看见艾尔伦眼中的恳求和慈悯，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混杂着烦躁和酸涩的情绪。
教他学习新花样的调教师他要救，一只流浪猫他要救，现在连让我不开心的知音鸟和驯鸟师他也要救。
他怎么能有这么泛滥的慈悲？
那我呢？我威胁他，侮辱他，欺负他，为了一点低级趣味把一个有血性的斗士硬生生逼成我的性奴，他还愿意掬一捧善意给我吗？
我松开手，把那只艰难地喘着气的知音鸟连着银架扔到驯鸟师怀里:“让唐尼把你送出去，滚吧。”
驯鸟师千恩万谢地走了，白雪不知道躲到哪片低矮的灌木丛，皇后亭里只剩下我和艾尔伦两个人。
我闷闷地说:“那首诗说的是假的，你想不想听真的？”
艾尔伦犹疑了一瞬，很快点点头。
我想告诉他我曾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娇宠的小王子，是风雅温和的贵族少爷。我被人们称为“梅洛斯的明珠”，被贵族家的女儿们争相追求，每天都能收到许多热情洋溢的粉红色情书。我喜欢音乐，诗行和从未见过的景色，我总觉得父母可以长命百岁，他们是那么足智多谋，英勇善战，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二十岁的时候失去他们。
我也曾春心萌动，和我叔叔特洛伊的儿子尼亚暗中相爱，每一天都沉浸在爱情的喜悦里。可我父母遗体运回梅洛斯的那一天，我叔叔带着议事厅的大部分官员和当时留在长老院的所有长老冲进领主府，要我交出领主权杖。
我不知道特洛伊谋划了多久，也许他只是看帕欧斯的伯里轻而易举地就把权力从十五岁的布洛克手里抢了过来眼红而已。特洛伊口中不停地说着聒噪的话语，他许诺我未来依然可以保持贵族的身份，拥有相当的财富。他还说可以让尼亚娶我，这样我以后就是领主夫人，还能继续住在领主府，当不当领主对我这种只会享乐的人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不如把权杖交给我那精明能干的，得到大批官员支持的亲叔叔。我站在宫殿的台阶上，看见尼亚躲在特洛伊身后，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懦夫现在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会替哥哥照顾你的。”特洛伊在阳光下的笑容极其张扬得意，他**裸的虚伪让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我在一夕之间失去父母，亲人和爱人，我不知道除了一柄权杖，我还拥有什么。
可是现在有人欺我善良软弱，连我的权力都要夺走，我绝不能允许。
“杀了他。”我指着特洛伊，对站在我身后的卫兵队长说。
主城的骑士团只负责城内巡防，不得参与政权更迭的涡流，这是明文规定，是骑士团坚守的规矩。领主府的安全由隶属领主府的卫队保护，是我最后的屏障。
卫队长没有动，按照规定，如果没人威胁我的生命安全，他也没有动手的必要。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特洛伊成为新的领主，他还想继续当他的卫队长。我们梅洛斯一向自诩是北陆繁华的中心，是文明的都城，上流社会的贵族之间就算斗争也要斯文体面，百年来不曾见过血。
我直接从旁边的士兵手里夺过一把弓，搭上箭朝特洛伊射去。我的射术是母亲亲手所教，大概还算不错，铁箭穿透特洛伊的胸膛，鲜红的血液从他倒下的身躯中缓慢流出。特洛伊死去时依然瞪大的双眼，告诉我他是多么惊讶他一向温和的侄子的残忍，无耻和不要脸面。
底下的人群瞬间陷入慌乱，他们以为仗着人多势众就能逼我下台，以为刚经历失去双亲之痛的我会自乱阵脚。我清楚地知道很多人只是被特洛伊许诺的金钱迷惑，觉得现成的好处占了不亏。我给特洛伊尚还温热的身体一个冰冷的微笑，对卫队长下令:“杀了他们。”
那一天领主府内的土壤被鲜血染红，几个月后的土地依然鲜艳如初。黑红的血液从领主府流出，流进清澈的溪流里，整整三天才洗清血色，那一天被称为“血腥日”。
我不想得罪太多贵族，就囚禁了在场的九位长老，在事后借此机会收回了长老院的大部分权力，将长老院变成闲散的养老地方。
我精简了冗杂的议事厅，将前几代领主分散出去的权力收回到我手里，反正那里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
我最后留下尼亚的命，第二天当着全城民众的面架起铁柱，将尼亚和死去的特洛伊绑在上面。我向民众宣布他们犯下叛乱的罪行，然后点起大火。
我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看尼亚疯狂地扭动身体，他的嚎叫透过灼热的空气进入我的耳朵。我冷眼看着他的惨状，只觉得心中升腾起悲凉的快意。
我抛弃对于未来的一切幻想重新开始，从射出第一箭开始，我就不再顾忌别人在背后说我什么。我不遗余力地做一个领主该做的事，我毫不羞愧地享受一个领主应有的权力，我**独裁，我不想再和多余的人多说一句废话，我日益自私和暴躁，可是在漆黑的夜里，我仍然会觉得心脏发疼。
我说完了，艾尔伦陷入沉默，我用手指绞着衣角，颇为自嘲地想，我现在这样矫情的样子真令人觉得无趣。
诗歌里说的不错，我就是残暴，就是不通人性。我根本不值得可怜，没有人逼着我走向魔鬼的祭坛，是我为了权力亲手出卖良知，还要对着艾尔伦卑微地乞讨一点安慰。
“是我说多了，你走吧。”我长叹一声。
然后我就感觉艾尔伦有力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环绕住我的腰，他把我搂进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里，用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把脸埋进他胸前，呼吸着他身上浅淡的味道，幸福地想要流泪。
我在这一刻恍然大悟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是一个人在茫茫世间里走得太累，想有一个人为我停下来，听一听我的故事，如果可以，请他抱一抱我。
艾尔伦抱了我很长时间，准确来说是我赖在艾尔伦怀里很长时间。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艾尔伦是个奴隶，他没受过教育，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那段糟糕的爱情是我人生无数的污点中最令我厌恶的，我不愿意让别人议论我曾经的愚蠢，但它一直压在我的心头。如果我想找什么人倾诉，我只能找艾尔伦。
可我仍为他温柔的安抚感到喜悦。
教堂的大钟敲响三下，我记起书房里还有成堆的公务等着我处理，只好遗憾地放开艾尔伦。
“有没有学过骑马？”我问他。
艾尔伦摇头。
“回来让唐尼带你去马场，你挑匹马，让训练师教你。下周和我一起去参加秋狩节。”秋狩节会持续一段时间，我不想和艾尔伦分离那么久。
第10章
秋季如约来到，我穿着正式的领主礼服，在星斗森林外缘地带的行宫内招待来自其他五国的领主们。
古典华美的宴会厅里，菜品如流水一般呈上。侍女揭开餐盘上的银盖，烤羊羔的香味四溢出来。我举起手中的酒杯，感谢光明女神对北陆诸国的庇佑，我尊贵的客人们也举起酒杯，将甘甜的酒液一饮而尽。
宴会上的话题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那些，所有的流程我都驾轻就熟。不夜之国的领主在和宝石之国的领主谈论不夜城绚丽的极光，辉月之国的领主一脸羡慕地告诉我，他觉得上午的阅兵式特别棒。
“如果战争爆发，我相信他们会是最好的战士。”侍女将我的酒杯倒满冰红的葡萄酒，我举起它，向奥拉国的领主致意:“这是我对于这次联盟的诚意。”
开席至一半，外面的守卫骑士们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我看见艾尔伦穿着黑铜打造的骑士铠甲站在宴会厅门口，古朴庄重的大门将他衬托得更加挺拔。出发前我在唐尼忧虑的眼神下把艾尔伦插进骑士团，他现在是一名很让我满意的临时骑士。
往后的时间里我有些心不在焉，那些嘈杂的声音好像都被躁动的空气冲散，我眼中只有艾尔伦刀削般深刻的英俊侧脸。
直到丹尼尔借给我倒酒的机会，附在我耳边提醒我该结束午宴，我才意识到我有些失态。
于是我清清喉咙，站起来感谢我的客人们赏光，然后请他们在行宫内随意参观。正式的狩猎会在明天开始，欢迎尊贵的客人一道参加。
梅洛斯每年到了秋狩节的时候，领主都要住在这座行宫里，几代领主的努力，将这座行宫变成名副其实的藏宝库。行宫内有许多名贵的收藏，若是一个真正的艺术欣赏家进入这里，恐怕根本舍不得离开。我从小跟着父亲参加秋狩节，对这里实在是厌了，有时候宁愿站在阳台上看从繁茂的绿色华盖里突然蹿出来的惊鸟，也不想去地宫里看先辈们留给我的财富。
许多人对于金钱的渴望可以称得上贪婪，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睡通铺长大的孩子总想要有独立的小屋，当看到那低矮丑陋的红瓦时却嫌它不够高，不够光鲜，不够让自己有在平民之中趾高气扬的资格，于是他开始追求有后花园的别墅。这样的行为虽然一直不被赞美，可我觉得它确确实实是一种美好的品德。我现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令人艳羡的宝库，却一点也不快乐。我可以冷静地思考领地的未来，但很少有勇气思虑我自己。往后看是虚幻的美梦，往前走是无尽的深渊，我在铁索上行进，不知道，也不关心哪一天会掉下去。
我隐约听见野兽的嘶吼，随后有一大群灰翎鸟冲上云霄，森林再一次安静下来。酒杯又一次空掉，我盯着杯子外壁上镶嵌着的大粒宝石，觉得我一定是喝得有些多，不然怎么敢想那些有的没的。
所以我决定做一些事让自己忙碌起来，我已经够疯狂的了，悬崖边缘的风景很充满致命的危险，我不能把自己逼上绝路。
我放下酒杯，吩咐侍女给我拿来一套带兜帽的便装，又差人去喊艾尔伦在行宫门口等我。星斗森林附近有一个别具风情的小镇，秋狩节时期在小镇上会举办盛大的集会。打着领主的名号去玩太过兴师动众，一个人出行又觉得索然无趣，我现在有了一个忠诚的奴隶，也想从这逼仄的行宫里出去走走了。
第11章
我曾经坐在领主府的大榕树下读《世界风情录》，对桑达镇的红色集市一度非常好奇。有一次我借着秋狩节间歇的机会偷偷溜出行宫，走到半路就被我的家庭教师带着护卫队请了回去。
“桑达镇是佣兵团和猎户的聚集地，还时常有凶猛的野兽袭击。您是尊贵的继承人，不应该独自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如果您想去，请让一队卫士跟着您，保护您的安全。”那个一点都不可爱的白胡子老头一板一眼地说，还假装看不见我因为失望耷拉下来的嘴角。后来我终于明白无论我想去哪里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极大的麻烦，就渐渐打消了去逛红色集市的念头。而今站在集市的入口，我恍恍惚惚地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艾尔伦把我们骑来的枣红色骏马栓在马柱上，我交给看守一个金币当做抵押，和艾尔伦步入集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