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品》分卷阅读46

    难得顾溟不吵不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

    这情景似曾相识,一年多以前,顾烨跟个动物园里的管理人员一样,趁顾溟一不注意往他脖子上扎了一剂麻药才把他带回来。

    李明宇心里还有一点委屈,转头刚想抱怨说烨哥你怎么能不信我呢,却一眼注意到了顾溟的外套,瞬间脸色煞白。

    顾烨明显也看到了什么,他将衣角处掉出来的标价牌捏在手里摸了摸,竟然什么也没说。

    顾溟还是想跑的。

    至于为什么没跑,他不知道。

    李明宇紧捏着方向盘强装镇定,偷摸着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顾烨,却什么也没琢磨出来——烨哥这人就是这样,笑的时候不一定是高兴,冷着脸的时候,八成在想怎么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车内非常安静,飘着一股清淡的香水味,顾溟呼吸终于通畅许多,他勉强睁开眼,正好碰上了身旁人灼热的视线。

    顾烨说,“我梦到你又走了。”听来不咸不淡,无关痛痒。

    顾溟望着正在开车的李明宇的背影,缓慢地开口,“我要是走了,他不得被你打死。”

    “哥哥,”顾烨从紧抿着的双唇间憋出几个字来,“这么好的机会。”似乎还在为他感到可惜。

    顾溟大脑转动了好一会才处理完这句话所含的意义,他无奈地眨了下眼,呢喃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放我走,我也不再追究你的所作所为。从此,我们两个人再无纠葛牵连,好不好?”

    顾烨没有应声,顾溟便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手心,“你看看,”手指顺着生命线的纹路轻轻划过,“我不求财,更不求顾家儿子的身份——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你何必要这样抓着我不放呢?”酒精让他泪眼朦胧,控制不住情绪,心中的酸苦从声音里漫溢出来,“你已经不是我那个弟弟了,我也已经……我早不是当年的顾溟了。你这样做,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似乎难受得很,脑袋也斜斜地歪在顾烨的肩膀上。

    连顾烨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样做到底会有什么好处,他又侧头去看顾溟,好像从小到大,很多时候,他也只是想有一个这样看着哥哥的机会,也只是想站得离他近一点而已。

    以前的顾溟也很骄傲,但更叛逆,更张扬,带着一身刚烈的刺,却又比谁都温柔,总爱冲到他前面,对着以为要伤害自己的人凶巴巴地挥舞着拳头,“喂,你们有种跟我干啊!找我弟算什么本事?”

    如同一颗转瞬即逝的星火,顾烨的目光一触及他便觉得惊艳夺目,自此沦陷,再也挪不开眼。然而等到他把顾溟抓到手里的时候,星火已经不会发光了。

    十年流放,对于一个人类的灵魂磨损太大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介意。”顾烨咬咬牙,像在宣誓,带着一股子的偏执,“哪怕你坏掉了,我也不介意。”

    顾烨像托着小孩一样单臂抱着顾溟回了公寓,进了门,正准备送他去睡觉,走到卧室门口却被一股不自然的力量拉住了脚步,他转头一看,顾溟两只手正死死地扒拉着门框。

    “我想看电视。”

    顾烨只好回到客厅,把他放到沙发上,开了一盏落地灯,低头找起遥控器,一眨眼的功夫,顾溟就从沙发上骨碌碌滚到了柔软厚重的地毯上。

    “想看什么?”

    “春晚。”

    顾烨低声说,“还没过年呢。”

    顾溟没听见似的,重复道,“我要看你们过年会看的节目。”

    顾烨把瘫软的顾溟从地毯上拉起来,让他靠着沙发坐着,低头看了看手表,“太晚了,节目已经放完了,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再看重播。”

    “不,你放开……”顾溟推掉他的手臂。

    顾烨只好松开手,跟他肩并肩地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

    那一瓶长岛冰茶已经开始起了作用,顾溟喘着气,手脚发软,软绵绵地冒出一句,“我很想她。”他咳了两声,顾烨便给他顺气儿,拍着他的背。

    “可我为什么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我想我妈妈了。”顾溟弓着背,两只手捂着脑袋,颤声问,“私生子是不是注定什么都得不到?我是不是注定就得是残缺的?”他断断续续地诉求着,“我也想有个家……你能不能帮帮我?”

    顾烨心下一软,顾溟总是高昂着头颅,他以为顾溟对这个头衔从来都不顾一屑。

    可是顾烨也没有家,顾烨只想要他,“好,我帮你。”

    顾溟听闻抬头看他,满眼惊异,随即变成欢欣,眼前的人跟记忆里的另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蛋逐渐重合,他伸出一只手顺着顾烨的脸捏了捏,又摸了摸,傻呵呵地笑起来,“小烨?”

    如同被一道凭空的闪电劈中,顾烨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随后顾溟向他靠去,两只手环上他的脖子,紧紧地搂着他,脸贴着脸,说,“我好想你。”

    顾烨听闻却差点掉下眼泪,他心里很清楚,顾溟想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另一个乖巧又单纯的人。

    可惜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他只不过是顾溟最厌恶的人的儿子,如果不装得无辜,顾溟又怎么可能看着他。

    这一刻,顾烨觉得自己卑劣无比,他就是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早已习惯生活在黑暗之中,却还是忍不住觊觎,控制不住地伸手触碰。没想到此刻上天竟然还能分他一点雨露——尽管是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他却自欺欺人般地想着,哥哥已经主动向他靠近了。

    很有可能会扑个空。顾烨想,没关系,那也是我活该。

    顾溟两只手捧着顾烨的脸问,“你还烧吗?”接着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好像差不多了。”

    他真得醉了,懵懵懂懂的,做什么都有股天真劲,睁着迷朦的双眼,歪着头,盯着顾烨看了好一会,又问,“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而后他好像意识到这不是小烨,松开顾烨的脖子,坐了回去。

    再说话的时候,语调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总是会梦到大火……火红的火海在烧,尸横遍野……”

    顾烨知道顾溟再说那个缠绕他许多年的噩梦。

    “是顾升烧过别人家的房子吗?”顾溟语调平缓,眉眼柔和,好像真的只是提出一个平常的询问,“这些梦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除此之外,顾烨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他一直都希望这份报应降临在自己头上,而不是顾溟身上。

    可是相较之下,他们俩之间的那十年难到还抵不过他的清白和骄傲吗?让他宁可远走高飞,也不愿意回来看自己一眼。

    那股不甘心又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窜了出来,堵在顾烨的喉咙,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句子里却又带着一股发酵的委屈,“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这个问题被他埋在心底里藏了太久,已经生根发芽,面目全非,让他没有办法轻易地放手了。

    “找你?”顾溟撑着眼皮,两只手掌推着地毯,努力坐直,“我怎么……怎么没找过你?我跟你打过好多电话……都被李叔叔截了……没人想见我,没人希望我回来……”

    顾烨的喉头滚动着,“我希望你回来,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

    “啊,”顾溟突然兴奋地伸手指了指前方,“你穿着、穿着黑色的西服,还有很多人围着你,你长高了……”他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又蓦地暗淡下去,踌躇着收回了停留在空中的右手,“那个时候,你都成年了,我还想带你去……但是你是成年人了,应该可以照顾自己了吧?”

    顾溟垂着眼,望着地上的地毯出神,像是能够透过它看到更多让他感觉温暖的回忆一样,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后来我就不找你啦。”

    他在说葬礼,顾升的葬礼。那是顾溟离家两年后的事情了,那会顾烨还没摸索到他的动静,哪里知道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竟然就站在人群之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顾烨只觉得胸口像被人打了一记重拳,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半会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自己被人抛弃,到头来却是他使错了劲。

    “我回不去……”顾溟喃喃自语着,“那里没有人喜欢我。”

    顾烨脑海里突然分裂出另一个小人,气喘呼呼地奔跑着,激动地挥舞双臂,热烈地喊着“看看我呀,看看我呀。”他翻身双膝跪在地毯上,与顾溟面对着面,眼里盛着化不开的渴求与深情,“可是我喜欢你。”

    顾溟笑了起来,脸颊染着两团红晕,“真的吗?”

    顾烨顿时将他抱紧,搂在怀里,头也靠在他的肩窝里,哽咽着回答,“真的,哥哥,真的。”

    51

    今夜,这个能轻易将人生吞活剥的繁华城市终于不再用灯火鸣笛来装腔作势,只有深邃的天幕上悬着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窗外有风刮过,还有树枝相蹭的沙沙声,从窗缝里挤进来,像凑在你的耳边说悄悄话。

    等到顾烨从顾溟的肩窝里抬起头的时候,顾溟已经闭上眼睡着了,他的嘴角噙着笑意,眉头也不似以往一样拧着。顾烨直起腰,右手手臂撑在顾溟肩旁的沙发坐垫上,将他圈在自己的领地里。他离顾溟离得很近,是鼻尖几乎就要相碰的距离,瞳仁深处装着一股暖意,藏着一丝小火苗在徐徐燃烧。

    顾溟的鼻尖圆圆的,眼皮很薄,睫毛尾部结缠在一起,像两把浓密的小扇子,被他呼吸的频率扯得微微抖动。他不喝酒的时候白得透亮,现在酒精已经侵入他的每根神经,在他脸上抹上红晕,接连染上他的脖子。

    顾烨伸出左手,食指的指腹从顾溟的下嘴唇摩挲而过,接着略过他的耳垂。那颗耳钉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几不可见的小孔。顾烨像找到了一个令他爱不释手的玩具一样,害怕弄坏了,却又忍不住凑近了摸一摸、看一看,仿佛要将每个精致的细节都揽入眼里。

    顾烨想起了季池说的那几句话,他知道哥哥在美国过得不容易,可是那个时候他以为那些彻夜通明的窗口代表了他想要离开的决心。

    谁能想到,那份决心里还有他自己的位置。

    顾烨垂着头凝望,目光晦涩、深沉,像要把顾溟的五官和线条都深深刻进心里一般。他五味杂陈,明明人就近在眼前,心底却又冒出一股熟悉的思念,好像这个人还是不真实的,只存在于照片里的,还是横跨了半个地球,与他隔了一个十年的沟壑。

    这种思念太沉重了,外壳上裹满了变了样的**,层层叠叠,就像失落于深海底部的藏宝箱一样,早已被墨绿的苔藓与铁锈包裹。现在藏宝箱突然被人撬动,一连串后悔、内疚、怄气的泡泡缝隙里接连冒出。

    为什么总是要自己死撑?

    回来的话就不用那么幸苦了。

    以前也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是因为我比你年龄小吗?

    我不是都说了,我能保护你吗?

    光线昏暗,一片寂静,赤诚的心意逐渐变得**,如同布在透彻的潭水底部的颗颗鹅卵石,清晰、触手可及。这一刻,万籁俱静,静到可以听得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到头来顾烨一句话也不忍说,他沉溺于这场幻觉里。这场美妙的幻觉里,顾溟会叫他的名字,会对着他温柔地笑,还会伸手摸他的头发,让他只希望这一刻能被无限延长。

    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警长暗中观察了许久,从书柜上跳下来,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绿的光。它绕过顾烨,走到顾溟身侧,伸出爪子一下接一下地按着他的大腿,仿佛在召唤他陪自己玩。

    顾烨伸手一把提起警长的脖子就往门口走。警长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在半空中呆立了几秒,立马张牙舞爪地扑腾着,凶狠地“嗷嗷”嘶吼起来。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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