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代——这曾是江雪左文字的劫难,后来成了鹤丸国永的永夜。
作者有话要说: 1216
^-^黑鹤啊……
☆、肆柒
最初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那……最初的最初?
是个春天吧,本丸的樱花开得格外肆意张狂——那样的盛极该是远胜于前的美景。
整个世界都是铺天盖地灿烂到极致的粉,阻都阻不住的花事压得视野都颤颤巍巍。白衣的鹤怪叫着从中庭繁盛的花硕间倏然钻出时,纷繁的花瓣洋洋洒洒铺开一片花雨,而他在片刻的恍惚之后不由自主睁大眼,讶异地俯视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新来的太刀毫无被吓到的异样,只是仰着头淡淡望过来。
仿佛充盈着馥郁花香与旺盛生机的人间,落下的一捧洁净到清透的新雪。银蓝色犹如流瀑般细腻顺滑的长发,冰色的静谧到毫无波动的眼瞳,身披袈裟,手缠佛珠,一个僧人,偏偏有着那等美丽无暇的颜容。若是这也罢了,付丧神中本就多凡世难以想象的殊丽,可明明是一把刀,为什么会有着那样静默到悲悯的眼神?
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从里到外都是冰凉的,就如同云上的神明般孤高冷漠,可是佛陀的眼注视着什么呢?那样极致的漠然中为什么会存在着如此强烈的悲戚?
就是在那一瞬间吧,烙进脑海的影子再也抹不去。骄傲自由的白鹤误入一个奇怪的世界,然后在空茫天地间发现一片苍凉的冰原,无边无际,寒冷刺骨,他好奇地注视着冰原上方一片苍郁的松林,厚厚的雪层将那整片林子覆盖,甚至都能听到微弱的枝桠不堪重负的哀鸣。可是多么美啊,晶莹洁净的世界中被冰封的美景,就算知道会被冻伤也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吧。
……如果,所有的劫难都要有一个因由的话,那么遇见你,便是注定苦痛也不舍拒绝的初始。
很长的日子里,鸡飞狗跳的本丸一如既往的热闹,出阵、远征,内番、工作,新刀的容颜在锻刀的炉火与净化池的池水中模糊不清,不断壮大的本丸吵吵闹闹往更深的战场走去。鹤丸国永的闹腾就像本丸门口不夜的灯笼,那灯色兜兜转转明明昧昧,既温暖地照亮了归家的路,又不顾人意愿地倾淌了满身。
他似乎总是有这样的本事,纵是人嫌刀弃叫旁者看了都要绕道走,也能凭着那明媚到极致的灿烂金瞳,那单纯的快乐与温暖、孩子般的无辜与善意,叫人没法真正与他生起气来。有时候满庭追恨不得拿刀把他碎了,有时候又觉得看到他那般笑着的模样,也像是能感染到几分死物所不能拥有的的乐趣——多么奢侈,多么珍贵。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白衣的鹤啊,看着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背后,也有着一颗认真而明晰的心。极度漫长的流浪让他的双眼,太容易看清一切事物的本质。
正如——他控制不去要注视的身影。
左文字家的太刀住在偏僻的院子里,离群索居,孤僻成性,冷漠忧郁,不善言辞。他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欲求,连对着弟弟时,眼神中的漠然也不会消褪多少。
最初的最初,大概就是可怜吧——对,正是这样无谓的说出来甚至都会叫人愤怒的感想——鹤丸觉着这把刀可真是可怜啊。
一把厌恶战争向往着和平的刀。一把战技高超能力卓绝却深恶着自己力量的刀。
他所有的悲哀都在诉说着,这个世界是地狱。
多么可怜啊,苦苦挣扎着的身处于地狱的精神。身为刀,强大的尊贵的刀,成为付丧神也是不可避免的吧。可是明明是刀啊,为什么会认同于人的观念呢,或者说——那把他带到人间、在这样纯白的画纸上染了色的,为什么偏偏要是一位崇尚仁道的和尚呢。
鹤丸本是对此不屑一顾的,他都想不通这样天真又愚蠢的刀是怎么存活到如今,甚至硬生生扛住如此残酷的矛盾不暗堕的,与本丸的大部分同僚一样,对其敬而远之才是正理……可就是没办法把视线挪开。大概是作为一个不关己身者无聊又没所谓的同情,注视着一片寡然无味的冰原竟也有了乐趣。
“不会觉得难过吗?”又一次恶作剧被追得上窜下跳,躲进这个偏僻的院落,追杀者犹豫了很久还是原路返回。鹤丸弯着眼睛笑,像熟客一样坐在雪色太刀的对面,单手撑着脑袋看他。
鎏金的眼瞳被阳光映照得熠熠发亮,安静端坐时倒失了几分似乎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的跳脱肆意,更显出贵公子般的优雅秀丽,可是说的话却带着孩童式的残忍:“连宗三也不理解你的吧。”
廊上跪坐,静静注视着院落中唯一一株花树的身影,在这样的话语面前却连眼神都没波动,淡然得仿佛身侧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以佛陀般的姿态,却脆弱单薄得似乎用力一碰就会破碎。冷漠空茫大概只是种绝望的常态,在他心中,罪孽深重的自己就如同恶鬼一般吧,所以戴上自我束缚的枷锁,坐地为牢,所以每时每刻都围困在无望的哀戚中,闭眼是旧时的灾祸,睁眼是现世的地狱。
“啊呀你为什么那么无趣呢。”
那个时候的鹤丸,看他是犹如看一个拥有生命的玩具的吧。就像掀开盒子之前不知道所得到的是什么口味的糖果,那种期待叫他始终保持着满满的好奇心,他本就是把欢脱乐天擅长自找乐趣的刀,欢欣于江雪左文字会表露的任何情绪,哪怕只是皱皱眉都能叫他开心很久。
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的呢?
是刚回到战国的时代之时吧,那两把左文字的刀剑之间的异样气氛。
明明有着谁都无法替代的亲密关系,彼此之间却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疏离。
左文字刀派似乎都是被诅咒了一般,那些悲哀的往事总是能在他们的记忆中占据太多的角落,这点上宗三左文字尤其。而对于江雪左文字来说,最艰难的该是克制自己的思想吧。他的世界,自己走不出来,别人也走不进去,哪怕是最能体会他切肤之痛的兄弟。
那个时候啊,出阵的刀剑跟在主将身后,匆匆忙忙把宗三送进手入室,鹤丸窜来窜去在旁边围观,好半天才想起来什么,然后回过头,一眼就看到那把刀孤零零站在中庭一角。
鹤丸国永一直知道江雪左文字很美。那种美,甚至超脱了世俗,远不是人间的匠气所能雕琢的。想想天下五剑,想想皇室御物,哪一把不是美到了极致,可江雪左文字就是有那么一种,美得叫人甚至觉得不真实之感。
他也会有落寞神情吗?那眼睛里也会流露出仿佛萤火般微弱又轻谧的渴望吗?除却了哀伤,他也会将视线投注到身边的事物上吗?
是关心着兄弟的吧。是想能够安慰对方的吧。
可那幸运能接受到他的善意的人,却不懂得那无言的表象下极度奢侈的温柔呢。
哎呀,多么可怜啊。
鹤丸国永那时候是笑出来了的吧。面对这对兄弟难解的矛盾,甚至是清晰地明白江雪左文字那般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戚由来,可他竟是笑了出来。
——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会做些什么呢?
该要叫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吧。可怎么打得开那厚重的牢笼呢?
控制不住地想看到他。战斗时,工作时,内番时,远征时,哪怕陪着主将前往万屋,一切的时间,一切的场合,都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他。
心中倾慕着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坐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地只注视着,都会觉得十分美好吧。
鹤丸在倾盆大雨的深夜敲开过江雪的门,也在艳阳高照的午后蹭过一碗茶汤,在大雪纷飞的清晨与他一起坐在屋檐底下煮一壶酒,路遇的所有美丽的花卉都被他折了枝亦或连株带土地送到了江雪廊下……有多喜欢呢?一天比一天还要难以割舍,如果那些岁月能再重来,怕是连性命都可以交付的吧。
有那么一个清晨,江雪很早便打开门,拿着近侍的腰牌前去主将的部屋,然后一抬头,就望见檐下台阶一侧坐着的身影。白衣的太刀身上的羽织已经被霜雾打湿,回过头看着他的时候,金色眼瞳里却满满的都是笑。
“我啊,做了个梦,梦见你不见了,”他弯着眉眼,“所以,想要来确认一下啊。”
那样温柔而欢欣的眼神,若说想要他剐出心来看看它的模样,都会毫不犹豫剖开胸膛把整颗心都捧给他吧。
江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更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那雪色的太刀看向对方时,静谧的眼瞳深处,总是有种淡淡的困惑。明白的,是能明白的,可是又如何呢。如此炽热的心脏,自然是能触摸到温度的,甚至这温度烫得冰都会焦灼,可这是他没法去拥有的东西啊。
冰封的眼瞳怎么能倒映进现世的事物呢,哪怕终有情绪变换的时候,瞳孔里出现模糊的影子也不过瞬息吧。他是悄悄触摸过那个影子的,带着会灼烧一切的余烬,明耀如艳阳。可他在死寂的雪原上冰封了太漫长的时光,整个世界里没有任何生机,纵然有一只鹤盘旋着遥遥注视着他想要停驻,也不可能给予被接纳的落脚之地吧。
远一点吧,请离我远一点吧。
所以,后来会造成那么可怕的结果,也是可以被预知的吧。
对于这样的江雪左文字来说,后来会出现石切丸这种能成为他朋友的人,真的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大概是,石切丸是能懂得这把刀潜藏的所有秘密的,他明白他的痛苦,理解他的悲伤,甚至知晓那苦苦挣扎的矛盾意念,但他没想到要去干扰江雪的任何想法——他只是最大程度的包容了这样一柄刀。
所以,江雪左文字不会拒绝石切丸的靠近。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影响到他。
鹤丸国永当然也是明白的。曾过往的漫长时光里,他不也是那么安静的旁观着的么。可是啊,越是深恋,贪婪的爱欲越是要沉重。控制不住的情感,怎么可能不刺伤彼此。
为什么不回应我呢?为什么不注视着我呢?
看看我吧,请看看我吧。他整个灵魂都在无声呐喊着。
是一个深夜吧,重伤手入完毕的太刀离开手入室,立在那个熟悉的檐廊之下。江雪打开门,恍眼就被狠狠拥抱住。月的辉华洒满整个院落,可他看不见埋首于他肩头的人的表情。
“为什么呢?”白衣的太刀喃喃的问。
江雪没有开口。他茫然立在那里,不知为何,痛得都有那么瞬间无所感知。
那是唯一一次可以说是亲密的接触。仅仅……一个短暂的拥抱。
昔时空旷的院落已经被种满粉色的花树,那个种花的人一如既往笑着,眼神越来越深沉,越来越绝望。这样的爱恋,原来一开始就是无望的吧。
……因此而疯狂却是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劫难。
那一场战国京都的阴雨绵绵,在成山成海的废铁尸骸之上暗堕的太刀,成了所有人都撕心裂肺的伤疤。
敌人啊——谁会想过呢,曾经那般并肩奋战的同僚会彻底崩溃,那样活泼跳脱犹如阳光般灿烂至极的太刀会甘愿被不祥侵袭堕化成魔。
会死的吧,剧变的战况根本没有给予刀剑们思考的余地,怎么可能向同伴挥刀呢,所以因此而被杀也无可避免的吧……如果不是,江雪挥出了那一刀。
披散的银蓝长发狂乱在风中,破碎的袈裟染着苍褐的血痕,手持太刀刺进对方胸口的身影,该说是浴血的佛陀,还是圣洁的修罗?
没有知道这位同僚当时心中所想,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挥出那一刀。
只是那瞬间他的身影,绝望到可怕——可怕到,叫人觉得下一秒他也会步入堕落。
暴雨冲刷着所有的痕迹,跟随着同伴与哭晕过去的主将回返的左文字太刀,依然是从未改变的漠然与空茫。
江雪慢慢仰起头,整个脸庞都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那不能为人所知的软弱的东西。
想起那一年,鹤丸国永在出阵回来的路上捡来一束小小的桔梗,偷偷放在他的白瓷瓶中。
紫色的小花浸润在水中,安静地在时间里**。
他还傻傻地问,你怎么就不喜欢呢。
白衣染血,羽翼污黑,森森白骨之上的刀刃龟裂出堕落的纹路。
渐行渐远的身影在怨念与仇恨中走向彼岸,再也回不了头。
然后就是那一日,江雪左文字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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