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分卷阅读2

    “对了,亲爸爸,”光绪放下手上多半块蛋糕,回身叫兰琴,兰琴小心地捧着托盘走过来,光绪拿起上面嵌玳瑁的小盒子双手递给慈禧。“这是儿子特地命内务府给您新打的坠子,儿子是想……入春将夏,猫眼儿的轻便,也更清爽些。”

    打开盒子,慈禧真的笑了,“也真是难为了皇帝一片孝心……小李子,给我收稳妥了。”

    光绪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亲爸爸喜欢就好,儿子看着亲爸爸日子舒坦比什么都强。哦,对了,最近儿子看了两本书,很想跟您探讨探讨……小兰子,把朕那两本书呈上来……亲爸爸,儿子几乎是彻夜地……”

    “是那个叫康南海的写的吧。” 光绪一怔。慈禧打断他的话,转身对李莲英,“小李子,你先带兰琴他们下去歇着,跑了一路也怪累的,也拿些点心什么的,对了,别忘了跟皇帝来的那些个侍卫们,也一并赏些个吃。”又对周围其他的贴身太监宫女道,“你们也都先跪安吧。”

    “奴才谢老佛爷恩典”。兰琴忙跪地谢恩,与李莲英一起退下了。

    待退到乐寿堂院子角落,兰琴马上打了个千儿给李莲英行礼,“大总管吉祥。”

    李莲英“嗯”着让他站起来,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兰琴手里,“老佛爷赏你的。”

    兰琴忙熟练地收起荷包,忙跪下谢恩道:“小兰子谢老佛爷,谢大总管。”

    “做好你该做的,老佛爷自不会亏待你。这儿没你事儿了,歇着去吧。”

    “嗻,让大总管多费心了。”

    乐寿堂里,有那么片刻尴尬的沉默。

    慈禧从矮塌上放下腿要起身,光绪赶紧伸手去搀。

    “皇帝,我知道你对我有不少成见。”太后开诚布公的态度让光绪有些不适应,他赶紧撩起下摆要跪,“亲爸爸,儿子怎么敢……”

    慈禧一把把他拉了起来,“皇帝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么,咱娘俩自可不必这样隔着肚皮说话。皇帝不累我还嫌烦呢,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光绪不自然地抬起头,眼睛仍是低低的。

    “皇帝不是要跟我探讨康南海的那两本书么?怎么不说话啊?”

    “亲爸爸,儿子本不应拿这些劳什子的书来打扰您的……”

    “皇帝以为我每天在园子里都读些什么书?我也不是只看闲书的。再说,就算是闲书,像是三国水浒,就算是说书的唱本,读读也并非没有益处。”

    “亲爸爸教训的得极是……这书……儿子、儿子读毕数遍,总觉得应该拿给您看看……”

    “从大臣们的折子里我也了解了大半,有人跟我告状,说这姓康的举子狂傲的紧啊……”

    “儿子——”

    “皇帝听我把话说完,大臣们的意思呢,说他狂傲的也有,说他空洞的也有,说他通透的也有,我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的。皇帝看我虽然每日在这园子里,不过问朝政,并不表示我就不操心、不难过。甲午年跟日本一战,咱们败了。这之后我是没睡过一宿好觉啊……今年年初日食犯大忌,我就怕再出什么乱子,结果呢……这不过就是三个月的功夫,英国人把长江给占了,德国人又要走了胶州湾……”

    “亲爸爸,是做儿子的无能,让祖宗的基业落得如此……”

    “这怎么能全怪皇帝呢,难道我这个当娘的就没有责任么……现在想起来错终归是我的错……可我不能低头啊,满朝的文武都在看着咱们呢……所以啊,皇帝看我整日里在人前又是听戏,又是游湖的,可……那都是我强撑出来的啊……”慈禧揪着胸口的华服,眼泪顺着她已经不再年轻的面颊流下来,滴到她手中那几份奏折上,墨迹登时被晕湿了。

    光绪跪下,“亲爸爸,您不要自责,是儿子不孝,才让国家遭难、让您老伤心……”

    慈禧摆摆手,并不去擦眼泪,“我心里明白你来找我要说什么,也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变法真的能挽回颓势、驱走列强……那你就放开手去做吧,只要不违背祖宗**,我是不会轻易拦着你、为难你的……皇帝,你毕竟……是我大清国的皇帝呀。”

    有那么一瞬,光绪怀疑自己是不是恍惚间听错了,可当他抬起头,与泪眼婆娑的慈禧四目相对时,他知道这不是在做梦。

    “亲爸爸……”他已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掉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一次,却是高兴的泪,冲破了他干涩已久的眼眶。

    “皇帝起来,来。”慈禧伸出双臂,扶起颤抖中的侄儿,时隔多年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拍拍自己旁边的小檀木椅子,“来,坐这儿……我不要你许诺什么励精图治,也不要你发誓什么日理万机,只牢牢这三条:其一,这变法不是儿戏,祖上教给我们治国的道理不能忘,‘治大国若烹小鲜’,急功近利万万使不得。”

    光绪点头。

    “看你,这么大人了哭个没完。”说着慈禧自己先拿丝绢把眼泪抹了,“皇帝又说啦,老祖宗那一套旧东西就是要改、要变,不变不行嘛。可皇帝想想老祖宗的东西还是大有益处的嘛,就像这树,到了秋天它之所以能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正是靠地下腐烂之物孕育而生的。虽是变法,但变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这是其二。”

    慈禧又拿过自己刚刚翻阅完的《天演论》,“这书皇帝一定也读过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可是皇帝,我们既是吃斋念佛的羊,就永远变不成杀生作孽的狼,如果我们硬是把狼皮披在自己身上,不但骗不了敌人,反而会在逃跑的路上被这狼皮活活压死。对于洋人们来说也许是有益的东西,对于咱们大清来说也许就是一种□□。这第三点才最最紧要,只有植根于咱大清、出自咱们自己的需要、而不是一味地模仿洋人的东西才是好的,才是可用的。”

    说着她又指指那个放点心的小几,“就像是皇帝刚刚吃的这奶油蛋糕,并不是李鸿章孝敬我的原物,而是我叫御膳房按着洋人点心原样仿着做出来的。外表看上去跟洋人的相差无几,可吃起来完全不是那个味儿。如果皇帝明明吃着不对,嘴里还硬撑着说好吃,到头来苦的只有自己……懂么?”

    光绪咀嚼着慈禧的话,抬头再仔细些看她,才猛然发现她脸上被细粉遮盖的道道皱纹竟是这样深了,恍惚间心口一紧。却看慈禧欲站起身,刚要起身去搀,又被她按下了。慈禧自己踱到小几前,略略踌躇,挑了一碟山药豆沙卷,又坐回光绪身边,“我记得,这是你小时候饿得管不住自己,跑到太监屋里偷吃过的,我还为这事儿罚了你跪……现在你长大啦,这些个事儿就都让它过去吧,喏,想吃就吃吧,多吃。”

    光绪咬咬嘴唇,颤抖着从慈禧手中接过来,大口塞进嘴里。

    “还是咱们自己的点心好吃吧。”慈禧笑了,她那金丝镶嵌的指甲套顺着光绪的头顶抚下去,停在那个珐琅银卡子旁边,“傻孩子,慢点吃,别噎着。”

    为慈禧亲自侍了午膳,又等她午觉起来辞了别,等到光绪回到宫里时,已经是哺食时分了。都没有等到换下朝服,也没有用晚膳,他就急急地宣来了翁同龢,师徒二人一直在东暖阁谈到亥正更响,他才命下人送翁师傅回府。

    然后,他连从椅子上站起身到矮塌上躺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把整个上身倚在厚重的檀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却似挂着浅笑。

    “万岁爷……”兰琴怕他就这么睡着了,端过来一盅红枣小米粥,温着放在旁边小几上,微微欠身轻声叫着,“万岁爷您多少用一点膳吧。”

    “亲爸爸她……”光绪只是以同样的轻声自语式的说着,“……她信我了……”

    忽感到一阵心酸,兰琴便不再出声,转身想退出去。

    “小兰子。” 光绪忽叫道。

    “是。”兰琴就又回来,立在光绪案前。“万岁爷。”

    “今儿个亲爸爸问起朕这个银卡子了,喜欢得紧。”

    “为万岁爷分忧是奴才分内应做的。”

    “什么时候你学的跟他们一样说话了,”光绪带着笑意道,“一点都不像你了。”

    “奴才是打心眼儿里头替万岁爷高兴。您多少喝点吧。”兰琴端起旁边温着的粥,抵到光绪眼前。

    光绪接过小盅只喝了两口,“朕吃不下,明儿个叫起儿回来再好好用膳吧。”他放下小盅的手仍是有些抖的。

    兰琴清楚地记得,甲午一战之后马关条约用完玺,光绪拿起玉玺就往自己左手上砸,左右底下人抢都抢不下来,光是给他换药就换了两个月。为了一纸条约,他差点废了一只手——大清国难、百姓受苦,十指连心,他比谁都疼。三年了,到现在那只手依然拿不得一点重物,每逢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

    兰琴撤了小盅,遂吩咐侍衾的准备床铺,叫底下人给预备洗漱,自己给光绪宽衣。请下佛珠,卸了腰带,脱下朝服、衬里,然后才摘下头上的莲花银卡子,解了辫穗,小心把辫子拆了,拿梳子拢顺。待伺候完洗漱,光绪在床上躺下,兰琴把被子给掖好,最后放下床帘,退到寝室外。

    当晚本不该兰琴值上夜,但他打发当晚值班的歇了,自己立在了寝室门旁。

    ——就像兰琴预感的一样,光绪几乎一夜未眠。

    这一次,他要的“同意”真的来了,来得如此迅速而痛快。仿佛幻象一般地浮在眼前。可它同时又是真实的,还带着亲爸爸滚烫的热泪,滚烫的无法触摸。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发烧了,或是做了梦。他甚至不敢入睡,他怕如果沉沉睡去,这惊喜就会趁他做梦的时候悄悄溜走;他怕等到明天早上,太阳依旧会从颐和园升起,而他自己,依旧是那片薄薄的晨雾,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自己被太阳的万丈光芒吞没、消逝为乌有。

    就像是被囚禁了多年的犯人,刚刚被解除锁链的时候,反而不知道手脚应该如何去伸展了。甚至,走到牢房外面对于他来说,都是件需要很努力才办得到的事情。僵硬太久。被束缚得太久。反而习惯于这种枷锁,而惧怕起了自由。

    于是他开始试着让自己往前看,如果这一切到明晨都没有消散的话,他该做些什么呢。可偏偏在往前看的同时,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让他差一点就要开始回想自己的二十八年人生了——失却父母疼爱的、无谈快乐童年的、婚姻不自主的、傀儡似的二十八年。但他强迫着自己,把统统的不愉快都抛却到一边。在即将重整大清乾坤的前夕,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仍旧抱着过去不放呢。

    今天,应该高兴啊。

    然而不知是为何,立在寝室外的兰琴,却在这一夜听到了帘内一些奇怪的声响,断断续续,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颤抖着。

    夜已经很深了,仲春的风却仍是带着微微寒意。兰琴打了个寒战,裹了裹蟒袍,却摸到了怀里鼓鼓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是白日里老佛爷赏的那个荷包。

    是了,第一次见太后时,太后赏给自己银子时,荷包也是这个样儿的。

    儿时的兰琴,还是北京一户普通读书人家的孩子,生活还算幸福,不料九岁时母亲被洋人所辱,自缢身亡,父亲从此一蹶不振终日与烟枪为伴,慢慢的日子便无法维持了。兰琴为了让病重的父亲和年纪尚幼的弟弟妹妹能吃上口干的,咬碎了牙背着家人迈进了小刀刘的院门。

    天资聪颖的他,凭着一手好字好画好文采在紫禁城造办处做了陶瓷彩绘的学徒。

    捱到二十一岁时,十二年下等太监的生活,已完全收敛起他的任性和意气,渐渐地,他麻木到竟然连母亲的面容也想不起来了。而这一年,正赶上当今皇太后五十岁万寿节,造办处要为储秀宫新烧制一套骨瓷花瓶。太后点名要十二对,还要有讲,不能俗气。

    他入宫这十二载寒暑,每逢冬夏至便给亡母作诗二首,攒到这一年刚好有二十四首情真意切的好诗,均是发自肺腑的血泪。他便把这二十四首诗,和着二十四节气,配着二十四孝的典故,以大红墨黑两种单色绘了,烧出来竟成了十二对难得的好物件。等到过完大寿,太后见着这套骨瓷的时候,不偏不倚正赶上了她生子同治帝的生祭,老太后眼泪蓦然而落,指着花瓶问这是哪个大孝子作的组诗。

    他第一次觐见太后,抬头看见老佛爷的时候,登时留下了眼泪,老佛爷问他怎么哭了,他只说是沙子眯了眼,却不敢说太后慈颜与几近忘却的家母面容长得一般模样。

    往他手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老佛爷说,凭这几首诗,就知道你比我那个儿子有孝心,以后你就跟我吧。

    从此他有了兰琴这个名儿,久而久之,以至于他竟再也想不起自己的本名了。跟在太后身边三年整,有一日,太后忽然把周围底下人都支走,叫他到身边独对。小兰子,太后这么叫着他,眼眶竟有些红的。

    小兰子,我对你怎么样啊。

    老佛爷对奴才……那是菩萨对众生的心,再慈悲不过了。

    那你心底里头,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您就是为大清,为全天下积德行善的观音娘娘啊。奴才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就是叫奴才给老佛爷掏心挖肺,奴才也心甘情愿。

    嗯,嘴还真甜。小兰子……你知道,先帝他这一走,就把我这当娘的心都掏走了……现在,皇帝就是我的心肝,也是咱大清的心肝。他大了,我帮他选好了大婚的喜日子,说话就该亲政了。按理说呢我也该好好歇歇……可是,他毕竟还是个暴脾气的毛孩子。来,坐下。没事儿,对,就坐这儿。……皇帝啊,他不像你,你稳重、踏实,懂得什么事该办,什么话该转着弯儿的说……小兰子,我想让你去替我好好照顾皇帝,你说好么。

    老佛爷,奴才我、我……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你,小兰子。可这储秀宫上下,我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的好孩子。我需要你,到他身边去,时时刻刻替我照顾他,替我提醒他……你明白吗,我要的不只是一只活的传话筒和照相匣子,我更不需要一个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效忠于谁的糊涂奴才……

    慈禧的语气从低声喃语到高声严词是那样的自然,然后蓦地,再次轻声道:小兰子,你今年多大啦。

    回老佛爷,奴才今年二十三啦。

    对嘛,都这岁数的人也不至于糊涂到哪儿去。

    她笑起来真的特别慈祥。

    小兰子,我知道你是个大孝子。我从没有看错过人……不要让我失望。

    往后的十年,是往返于养心殿与储秀宫、养心殿与颐和园的十年。历次觐见太后,都是倾尽所见所闻,不敢、也不能有丝毫隐瞒。

    “回老佛爷,皇后有半个月没翻着牌儿了……是、是万岁爷不太情愿……”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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