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分卷阅读14

    忽地,青纱帐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再细听,声音越发密集起来,竟是火統枪响。

    是土匪还是拳民?

    车队登即停住。

    下人们一瞬间从队伍后面跳下车奔向自己的主子——而几乎是同时,慈禧听到了身后一声急切的“亲爸爸”。

    光绪似是要下轿去护慈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被溥伦贝子和身前太监生生按住。

    李莲英、崔玉贵、兰琴、荣子、娟子把慈禧的驮轿前后左右都护住了。

    那火統声似来自东北方向,并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尚未知晓目标的底细。时间过得慢极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煎熬着,听天由命。

    只有站在慈禧驮轿侧后方的兰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火統下。

    僵持之际,后面大路上浩浩荡荡跟上来二十余辆王公大臣们的马车,护驾之声隐约可闻。

    火統之声随即消逝了。

    死又谈何容易?

    天色渐暗了。

    黑云忽然从北面压过来,瞬时下起暴雨。眼帘被雨水打得根本挣不开,马儿也走不了,躬身低下头。车队被迫停在荒野之中。

    雨布寥寥,上下一干人马,除了慈禧一人乘的驮轿,白茫茫瓢泼中无一幸免。

    或许,是感动于危急之下的那一声亲爸爸,或许,是内疚与后悔压迫着良心的惴惴不安,慈禧支开身边所有下人,独唤光绪上前。

    光绪立于轿前,衣衫早已淋透,垂着双眼。

    只听慈禧叹道,“珍妃是跟我赌气自尽的……”

    光绪一惊抬起头。

    “……跳到顺贞门那口井里去了。我也想不到这孩子秉性这般急。”

    虽早已料定珍儿不在了,可现在亲耳听闻她的死讯,再没有回还的可能——生而为人那最后一丝温情的期盼,没有了。

    良久,光绪颤声问,“现在,还在……井里吗?”

    慈禧点点头。

    又良久,仍是颤声问,“没有人去拉一把?”

    “叫了,我叫兰琴去拉……可也没拉住。” 慈禧眼睛红了。

    “哦……”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慈禧更是心疼了,流泪道,“……你莫要怪亲爸爸呀。”

    光绪终掉下泪来。他退后一步,双膝跪了,叩首下去,颤声道:“太后……臣,不敢。”

    终究,连“儿臣”都不再是了。

    从此以后,“亲爸爸”三个字,慈禧再也没有听到过。

    怎成想,冬夜里一门之隔的那次生离,竟成了死别。耳畔似乎传来最后一面时她哭泣的声音,她说,珍儿等着、等着爷……

    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决堤。

    为死去的爱人,为太后的谎言,为救不回的大清,为远去的“家”。

    他泣血般的哽咽和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瞬间都被淹没在那滂沱的大雨里,冲刷进居庸关外广袤而冷漠的山河。

    国破山河在。可他的江山,他的女人,连同他的心,他的魂,都去了哪儿呀。

    所有宫眷、大臣和下人们都被惊动下了车,远远、远远地看着,看他呕出自己灵魂般地哭泣着。静芬怎么忍心看,背过身去以帕子掩面,却不敢哭出声来。瑾妃更是哭成了泪人。

    兰琴面无表情的,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

    众人难以名状的目光下,沉雷闪电间,光绪伏于命运之手的泥泞里,被彻底揉碎了。

    众人被满是泥泞的湿衣服沤了一宿,一直到出逃的第三日申正时分至怀来县,洗漱刮脸梳头涂脂抹粉,用过带荤腥的一餐饭,换上县令早早备下的各式衣衫,才总算是重新变回“人”的样子。

    是夜,军机大臣王文昭带来了全部的军机印信。怀来县衙正房里,临时中央叫起儿。议和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三天后,清庭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罪己诏”。

    诏书中说,今见国家占危若此,其将何以为心乎!知人不明,皆朕一人之罪。

    之后的日子里,兰琴觉得光绪仿若是换了一个人。一直低低的望着地面,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下人伺候起床便起床,伺候穿衣便穿衣,伺候用膳便吃几口,伺候上轿便启程,至于每日穿的什么,吃的什么,到哪里去,他都丝毫不关心。他几乎不再主动讲话,甚至有时候慈禧唤他,都要反应好久才应声。应声也永远只有一句——“太后所言极是。”

    下人们私底下都说,咱们的皇上怕是傻了。

    等到车队人马行至陕西介休界内义安村时,刚刚进得临时行在,下人还在收拾搁置随身物品的忙乱中,突然有几个围着红头巾的义和拳头目直接闯进院子来,嘴里喊着杀光“二毛子”便欲劫持光绪,被随同护卫的甘军当场捕杀。上上下下都吓得魂飞魄散,可光绪却定定立在场院当中,嘴里念叨着 “也好、也好”,脸上竟然还挂着笑。

    于是下人们又都在私底下说,咱们的皇上怕是疯了。

    农历九月,两宫抵西安府。

    在“祸首”名单中徐桐、刚毅、崇绮等大臣都已经相继死去之后,慈禧终于能略有安全感地在太平的古长安一直驻跸下去。对于八国联军提出的《和议大纲十二条》,她的意见终究变成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慈禧纠结着全部的力量,用以确定最终自己将不再出现于洋人的名单里。几乎与此同时,她那敏锐的政治嗅觉,也让她注意到,即便是洋人不再与她纠缠,未来的大清子民也不会再像以往般容易“糊弄”过去了——“革命”的种子,似乎已经在她有些昏花的视野之外的某些土壤中生根发芽。她意识到,“维新”,或许已经成为自己必须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王宫大臣们,一半,如端王载漪,仍在奋力挣扎着从“祸首”的名单中妄图翻身上岸;另一半,如袁世凯,信心满满地希冀去争做那新时代浪潮里的弄潮儿。

    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或是愿意注意到他们的皇帝,他们刚刚三十而立的、身处壮年的皇帝,身心在一日日地羸弱下去。

    直到有一日,朝廷宣布重新维新变法的这一日。三年前属于光绪的那些理想和抱负,被扼杀在摇篮里的那些新政,于三年后打了个滚,翻了个身,名正言顺地又一次站上了历史舞台——但它们已经不再属于他。

    于朝堂之上,他立于慈禧身侧亲自宣读诏书。

    “……深念近数十年积习相仍,因循粉饰,以致成此大衅。现正议和,一切政事尤须切实整顿,以期渐图富强。……”才读了几句,便似有些停顿,正了正嗓子,继续道:“……殊不知康逆之谈新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该逆等乘朕躬不豫,潜谋不轨。”

    读至此,似已无法站稳,于是坐于案后,紧蹙着眉头继续道:“朕吁恳皇太后训政,乃拯朕于濒危,而锄奸于一旦。……实则翦除乱逆,皇太后何尝不许更新……”

    额上已渗出汗来,一字一顿道:“执中以御,择善而从,母子一心,臣民共见……”

    终再难继续,双手抵于胸口,似是已疼得无法忍耐,伏在了案上。

    御医诊脉之后,开了些治疗胃气郁滞、失于和降的方子,直说无甚大碍请皇上一定放宽心。其实御医心里明镜一般,皇上自幼体弱,气血两虚,西狩之行车马劳顿,暑热痱毒入侵,入冬后又受恶寒,再加上一贯心情压抑,极少膳食睡眠,多年服用各种药物也是对身体的极大损耗,怕是作下病根,再难治愈了。

    转过年,便是辛丑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一人赔了洋人一两银子。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慈禧终于决定回家。回紫禁城去。

    返京途中她终于意识到留着祸首端王的儿子做储君实在不妥,于是发出懿旨“撤去大阿哥名号”,命溥儁立即出宫。

    阴历十一月的某一天,两宫銮驾自保定乘火车回到了京城。

    第二日,慈禧便发布懿旨,珍妃因上年京师之变,仓促之中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节烈可嘉。加恩著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

    打捞珍妃尸身的时候,光绪并没有在场,只跟下人要来了她生前在北三所的帐子,挂在涵元殿里,终日里什么都不做,只呆呆地望着那顶帐子出神。

    清明前的一个傍晚,下着雨,光绪用完寥寥晚膳,贴身的老太监给撑了伞跟着,在海子边缓缓散步。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下去吧。”

    转身看去,竟是兰琴。

    光绪一愣。

    兰琴见光绪竟也不跪,自己倾着伞,直等那老监已走远了,才道:“珍主子,是被我推到井里去的。”

    光绪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珍妃,是被我推到井里去的。万岁爷没有听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情一点。

    光绪倒抽一口冷气,眯起双眼,仿佛这样才能将兰琴看得更清楚些。

    丢开伞,扬起右脚将兰琴踹跌在地,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兰琴平静地望着他,只手撑起半个身子,掸了掸被雨水粘在蟒袍上的柳叶,牵了牵嘴角笑道:“不用找什么理由——因为你杀不了我。”

    他居然称他为“你”。——如果爱已经救不了他,那就让恨来。

    光绪哈地一声也笑了,眼神里似要冒出火来,双手上前就薅住兰琴蟒袍的前襟,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他往海子里面拖。

    兰琴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份一样,竟然就这样跟光绪扭打起来,都急红了眼,险些双双落于水中——光绪略一踟蹰,兰琴借机反手一把将光绪双手扣在胸前,一个翻身竟将他压在了身下。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了。

    “你怎么敢!”光绪一惊,却怎么也挣不脱。

    “我怎么不敢!”兰琴喘着粗气,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弱。

    “放开朕!”光绪哪里受过这般,怒声道。“你欺君罔上!”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