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山河》分卷阅读6

    正这时,那台上一直在帘后抚琴的女子忽然停了琴音,起身挑开了珠帘。她似乎有种两耳不闻帘外事的奇特的能力,方才闹得窜天下地的,她也还是在里头默默地弹自己的琴,懒得搭理一下,这会却主动停了下来,还掀开了帘子。

    荀未的思绪一下被打断了,说来他也是有点好奇,这些在人界被奉为“花魁”的女子,究竟是何种姿色。他在天庭时的记忆七零八落的,寥寥无几的记忆里女仙虽然也见过不少,但要说实话的话,他还是觉得司法天神——现在得称陛下了——最好看。大约是因为他对于那类冷心冷情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既敬且畏的心态的缘故,而殷长焕无疑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在他心中得这一顶大帽子也就不奇怪了。

    或许难以亲近之人,远观之下总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荀未收回飘散的思绪,回到那女子的脸上,眯起眼乍一扫过去,还心想虽好看,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总之不如殷长焕那般总有种睥睨苍生的高不可攀之感,少了点味道。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脑子出问题了,怎能要求一个青楼女子有帝王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气韵,或者说,他怎么会拿殷长焕去跟花魁比的?最近想事情怎么事事都要往皇帝那拐一遭,是他太做贼心虚了吗……

    荀未摇摇头,抓了抓自己的额发。旁边的面具人注意到他的动作,盯了一会,估计面具下神色都是莫名其妙的。

    等荀未强迫自己凝神,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那女子的容貌后,忽然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倒不是姿色上有了什么新发现,只是他忽然注意到那名叫含露的女子额头上画了一个朱红的印记。

    那本该是他所熟悉的,因为昔日九天之上他额头也有这一小片朱红的图案——

    那是仙籍的标志。

    第8章 玉宇琼楼(三)

    “这个,”荀未指了指额上赤红的印记,道:“要抹去吗?”

    天庭的一切笼罩在缥缈的云烟中,轮回镜里,人界纷纭众生如同浮光掠影,来去匆匆,生死只在一瞬间,转眼便湮没在尘埃中。镜仙笑着垂眼看向这一切,手指划过镜面,竟激起水纹一样的涟漪。

    “自然要抹去了,”他容颜和发色都无比苍白,衬得额间印记赤色极深,像是雪白的画卷上无端点了一滴嫣红的血迹。广袖飘摇,伸手在荀未额间虚虚晃过,笑着示意他自己去看镜子。

    “人界此行不可动用法力,抹去仙籍,除去仍是仙体,此后你便与凡人无异。”

    荀未略略弯下腰,用手撩起垂落的长发,看向地面那巨大无比的镜子。云起云落间划过凡人神色各异的无数面庞,不过须臾间,他便已看过天下江山历代兴亡,沧海化作桑田。这凡人匆匆百年,于九重天上诸神来说,不过垂眸一笑之间罢了。

    “你这镜子,徒有虚名,照个脸都不行。”

    荀未站直身子,自己伸手在额上摸了摸,心想,还是第一次脑门上光溜溜的,挺新鲜。

    镜仙悠闲地盘坐在镜子边,看他动作,忍不住笑道:“你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我的镜子了。”

    “是么?”荀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咱俩以前有交情啊?”

    “也算吧,”执掌轮回镜的年轻神明回忆道:“当时你说,别侮辱镜子了,这顶多是个窟窿,脸都照不见。”

    荀未:“……”

    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以前这么刻薄……

    “然后呢,”荀未又问,“你当时怎么回答?”

    “我就说,”镜仙慢悠悠道:“只有长得好看的才照得出来脸。”

    荀未:“……”

    这也太损了!他当时居然忍住了没揍这家伙吗!

    镜仙道:“然后你就要来揍我。”

    荀未:“……”

    他咳了一声,心说镜仙是执掌轮回镜的大仙,比他一小小散仙厉害多了,还是不要得罪了,于是打哈哈转移话题道:“原来我们交情还是不错的嘛,所以天帝罚我下界你怎么不帮我求情?我知道你跟天帝交情更好,不要否认了。”

    镜仙道:“他决定的事,我哪能插嘴?”

    荀未自己也知道没什么转机,本来也不抱希望,只好郁闷道:“那好歹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我一定争取下不为例。”

    镜仙听罢却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开道:“你剔去一魂一魄,不仅没了记忆,连性子也变得有点……”

    荀未追问:“什么?”

    “没什么,”镜仙摇头,看他郁卒的表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现在也挺好玩儿的。”

    荀未心想,这家伙真恶劣啊,光会脸上笑眯眯的,真不是个狐仙之类的吗。

    他叹了口气,道:“我真觉得我没法胜任这个工作,要不还是罚我干点别的吧,到时还连带着耽误了司法天神可怎么办。”

    镜仙道:“不会的,天命不可违,天说他哪天亡国就是哪天,不会有半刻差误。到时就算你一时心慈手软,也自会再派人下去帮忙的,阁下不必如此忧心。”

    他正色安慰完,又笑着催促:“快去吧,那位大人啊,已经在人间等着了。”

    这是荀未在天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便只身通过轮回境,来到了人界。

    说是“等着”也不准确,殷长焕和他不同,是打下凡间,重成肉`体凡胎,不再有前尘记忆。荀未刚到人间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刚满八月,折腾人的本事就已经无师自通,搅得那女人日日痛苦不堪,最后果然难产死了。

    荀未想,大约孕育一个天命之子,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殷长焕打出生起,就背负他亲娘的一条性命,此后步步艰辛,皆只能自己独自一人走来。

    或许,这也是他劫数的一部分。

    一切,恐怕尽数在执掌苍生的天帝的演算中。额上鲜红的仙籍印,难道就是神明掌握他人命运的凭证么。还是如镜仙所说,当真是天命不可违?

    荀未望着楼下款款而出的花魁,不由神思恍惚了一瞬。在人间不过二十年,他却仿佛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个标记了。

    那代表着一种来自九重天外的威压和凌驾。殷长焕艰难维持了四年的天下安泰,也不过就在这只掌中随意翻覆罢了。

    大约便从此刻,从这印记在人间出现的那一瞬起,便是改朝换代的先令。天下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蛰伏四年,终是始于今朝,不可逆不可改。而这一切,不过是轮回镜中一缕云烟散去的时间。

    荀未说不出,真切地看到那位所谓“同乡”是什么心情。此前对其他人的种种猜疑,都不如这一眼让人信服,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盯着人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不管怎样,得先前去跟这位仙女姐姐会合,接着才能想想以后要商量的事。

    只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而要待在这种地方,还把自己陷在了这种抛头露脸的困境中。

    总觉得,这位仙女姐姐,也不是很靠谱……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旁边戴面具的家伙一直注视着他的反应,从刚才荀未盯住那女子起便盯住了他,直到发现他的眼神从空茫到回神到燃起一小撮决心的小火苗时,立即适时地插了一句嘴,道:“大人莫不是,看上那歌姬了吧。”

    他说这话时明明是个问句,却硬生生说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的感觉。就好像一边要保持矜持,一边又十分含蓄地对他的眼光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荀未发现这个人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就是能轻易破坏别人好不容易对他攒起来的好印象。

    之前撞一块儿这人扶了他一把,荀未本来挺感激的,被他一通装神弄鬼硬是磨没了,现在又面无表情地冷嘲热讽的,嘴怎么那么欠呢。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荀太傅心想:“本大仙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还多。”

    于是他敷衍地答道:“算是吧,见她可怜罢了。”说完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回击的法子,又故作无意问:“怎么?你想要?”

    那人毫不上当,淡淡回道:“那倒不是,只是听说,大人喜好南风,还以为是看不上这些花魁的。”

    荀未当时被呛得好一阵没言语。他总不能大惊小怪“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或者怒斥“瞎扯什么谁喜欢男人了”,只能沉默以对,苍白地回一句:“那都是谣传……”

    对方点点头,道:“我信,那,大人现在是要从楼下那人手上为她赎身?”

    荀未想了想,好像的确只有这个办法。等待会汇合以后把仙女姐姐拉到没人的地方,逼问她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要整这一出。

    荀未:“也无不可。”

    面具却道:“不可。”

    荀未:“???”

    那人解释道:“听闻此处规矩,为保公平,进出一层需要佩戴面具。”

    荀未听完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难怪他脸上戴个这个,原来是听说了这规矩。但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吧,要么是个实心眼的,要么就是家里权势不够大。哪能别人说什么是什么,没瞧见下面闹事的那个也大大咧咧地显摆着他那张无耻的脸吗。

    虽说荀未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他略一琢磨就想明白了——这规矩怕是为了在京城安身立命所不得已的应对之策。毕竟是在帝都这般繁华之地,有钱有权的大街上扫一眼,十个里头抓出八个来。若是在青楼里头看上了同一个姑娘,又是权势相当的,那更是谁也得罪不起。

    但定下这个规矩,事先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能拿钱说话,或者让别人姑娘自己挑,输了的话除了服气也没别的法子,何况又不跌面子,毕竟谁也不知道谁是谁,不至于恼羞成怒,一言不合就掀摊子。

    但是,这顶多能应付个中上级别的客人,像楼下暂不知身份的那位,他爹起码得是二品以上的老臣,才敢这么胡来。

    至于他跟晏离一行人,压根没进去一层厅堂,直奔楼上雅阁自己随便叫姑娘了。戴不戴面具都无所谓。

    荀未想通这一层,不由心里冷笑了一声,心道:“小兔崽子,仗势欺人好玩是吗,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比一山高。”

    按他的原则,能动用权势的,绝不动用钱财,毕竟权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钱那可是实打实的,他的钱都不是自己的,哪敢随便花在这种地方。何况,那小子这般嚣张,花些冤枉钱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来点管用的,彻底堵上他的嘴。

    今天这情况,除非殷长焕突然出现,否则,他还真不用憷谁。

    荀未眯了眯眼,勾起嘴角,好整以暇笑了一声,道:“不必。”

    他突然笑出来,倒是让身边那人的视线从楼下转移到了他身上。

    荀未这人,平时倒是会说殷长焕瘫着张脸,没个笑模样。其实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大约是在官场待久了,到他这个位置,故作高深总比平易近人要少许多麻烦。偶尔冷笑嗤笑,吓唬吓唬人,像沈崇仪或是晏离那样微微一笑的情况,不说少了,大约是没有过,至少殷长焕面前是没那么放肆。

    这会没熟人在,他倒是稍微放松了点,完全是下意识因为胜券在握所以正常地笑了一下。真别说,他这张老不死的皮相,真扮演起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还是挺有杀伤力,只是先前在雅阁内脸上沾染了些许红痕,眼尾笑起来一上挑,看起来又别有一番……颜色。

    那人侧过脸,盯了他一会,道:“大人平时不苟言笑,现在却好像心情好得很。”

    荀未不想搭理他,心里腹诽道笑一笑碍你什么事儿了。

    虽然如此,鉴于他接下来要亲身上阵表演一番“仗势欺人”,还是别一副得色了。于是他收了笑,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对戴面具的年轻人进行教育:“定下规矩又如何,他不守,我也未必要守。”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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