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那是我抬眼看看,便能见到,头顶上云雾间,五帝珠的光芒闪烁变幻,在渐渐黯淡。
淡青色的天幕,飘下零星的蒙蒙的细雨,打湿巷子口低垂的芭蕉。灰瓦白墙长了斑驳的青苔,寥寥地带了些翠意。青石板路不宽不窄,笔直地延伸到巷子深处。一层薄薄的雨雾蒙在路上,仿若波澜微起的明镜,映出天上三两点雨燕斜飞,街道边柳枝依依。
远远地,巷子深处,散开阵阵酒香。
我站在巷子口处,微微发愣。
这熟悉的景色……是楚州城。
抬手接住些薄薄的雨水,微微的凉意渗入骨髓。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在三千世界之中,我倒还真以为回了楚州城呢。
我运起浑身的法力,却发现少得可怜,只如同我还是酒仙之时一般。三千世界,果然深不可测。
我向巷子深处走去,到了竹帘前停下,有酒香散开,遥遥的,淡淡的,好似三月的春雨。
我抬手要掀起珠帘,却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声音。
“师傅,该喝药了。”稚嫩的少年声音,说道。
药碗轻轻的碰撞声。
“喝了,也不见得会好。”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手一抖,差点就掀帘而入了。这是我自己的声音。说不出的疲惫与病态,仍是清清淡淡的,却好似历经沧桑,憔悴不堪了。
“师傅,你再这样熬下去,身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这青花酿又不急在一时,你何必这麽著急呢?”小徒弟不解道。
一两声咳嗽声後,有人回答:“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得很。估计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我如今就是一个凡人而已,生老病死,实属平常。只是,我不能就这麽死了。在我死之前,我要再上一次昆仑山,再撒一次青花酿。即便……这一次,没有人再为我开一朵青花。”
那语气里的悲凉痴念,让我心底泛起阵阵寒意。
☆、(11 )第二十章 三千
“那个人呢?”小徒弟问。
回答的人低低笑了两声,笑声却比帘外的秋雨更寒。
“那人啊,早就不在了。我应了他,活著,哪怕只是凡人之躯。只是我损了太多元神,力竭至此,如今已经撑不住了,对他的承诺,信守至此,也就够了。他喜欢喝青花酿,临死前,我再为他酿一坛。”
“那人……是葬在昆仑山吗?师父好像每年都会去山脚下拜祭。”小徒弟小心翼翼地问。
“不,不是。昆仑山那麽冷,他之前闭关极寒之地,想必是早就厌倦了。他葬在哪儿……呵呵,我说,他就葬在这楚州城里……伏魔阵……到底什麽才是魔……”声音渐渐低下去。
小徒弟没再说话,里面响起轻微的衣料摩擦声,然後,渐渐没了声音,一片寂静。
我半抬起的手,缓缓垂下,收在长长的袖子里。
我忽然想起司命星君送我下凡之时对我说的话,“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便是凡间俱灭,沦为弃子,他也不会死。说句难听的,这世间,能害死他的,唯你而已,青沐。”
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然後转身,离开了。
脑海中往事纷繁闪现,恍惚间竟然走到了昆仑山脚。
我抬眼看著巍巍山峦,心中渐凉。
上一次经过楚州城去锁妖塔,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昆仑,并没有上去。想来,这沧海桑田,万世轮回,不变的,也唯有这昆仑山了。
三千世界……究竟是心中幻象,还是日後的预言?
我缓步走上曲折的山路,山风迎面吹来,夹杂著细雨,盈满我的衣袖。
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再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了昆仑山顶,千年雪封,却不是真正的千年雪顶,以我现在的法力,根本上不去千年雪顶。
我引来一缕白云,坐在上面,向下望去,云雾白茫茫一片,千年万年不曾散开。
万千烦恼,都在这一瞬散尽。如若有人相伴,我宁愿长坐昆仑之巅,看云起云落,日月轮回。
只可惜,人生哪有那麽多事事如意?
郁白还在外面等我,要想离开这三千世界,唯有破解自己的心魔方可,但是……我的心魔,到底是什麽?
我下了昆仑山顶,顺著曾经的小路走下,停在三生石旁。
“妖帝陛下。”忽然,耳畔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一怔,心中一颤,“三生石?”
“正是吾。”苍老的声音回答道。
我疑惑道:“千年一刻,正是此时?”
三生石回答:“这本就不是俗世凡间,三千世界,三千生灭,已没有时间之说,我在此,是专等妖帝陛下的。”
“你从凡间来?”我心中疑惑更甚。
“我是三千世界中的我,而不是凡间的我,世殊时异,三界无穷,哪里有世事轮回,哪里便有我,妖帝陛下何必追根求源?”三生石淡淡道。
“那你为何等我?”我问道。
三生石道:“我只想劝妖帝陛下一句,便留在三千世界,不要再出去了。”
“为何?”我问。
“如若您想看到这三千世界中的结局,便出去。”
山风吹得我心底微微泛凉。
我皱眉道:“什麽意思?你是说……我现今看到的,都是我离开这里之後会发生的?”
三生石似叹了口气:“便是如此。”
我微微一笑,道:“三千世界是佛法至高,三千生幻,三千生真,如今的你我都怕只是幻境,你又要我如何来相信我所见到的就是日後的一切呢?”
三生石无言,半晌,方幽幽叹道:“妖帝陛下信与不信,非我所能管的了,但是,天命神君必会死於楚州城,死於您之手,您该是知道的。”
我默然不语。
三生石继续道:“世间万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命是如此,神亦莫为。天命神君逆天改命,本就是万劫不复之结,平和安稳,都只是所愿罢了。”
我开口道:“若是我不离开这里,他会如何?”
三生石道:“妖帝陛下请看。”
话音落,半空中聚起一团云雾,云雾渐渐散开,露出澄明的画面。上面郁白白衣染血,一路厮杀,脚步停在了第九层。
三千级台阶已然消失。
佛光普照,金莲之上,我佛慈悲。
郁白悲怆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年万年,浓墨之中,深入骨髓。
一朵金莲,在他的眉间缓缓盛开。
佛祖低沈的声音飘渺虚幻,从虚无的空中传下来,“忘了吧。”
画面变幻,停留在青山绿水间,一白衣人拨弦而歌,红衣少女倚在花间,含笑回望。
再下一刻,大红色铺天盖地,常穿白衣的人红衣一袭,丰神俊朗,眼底笑意绽放,无尽欢悦,却只对著面前花容月貌的少女。
辰时三刻,天命与花神喜结连理。
这才是月老册上定下的姻缘。
面前的云雾渐渐消散,现出昆仑山的皑皑白雪。
我靠坐在三生石上,微微垂下头,发丝凌乱,遮住我眼前的景象。
“妖帝陛下,你可曾想过,即便你是妖仙,凤凰真身,三帝之一,也终究是妖。仙妖殊途,天道为也。更遑论,男子相恋,本就违背天伦。”三生石的声音飘飘渺渺,不甚真实。
我微微扬起头,看著远处灰蓝的天穹,低声道:“我从来都不信仙妖殊途,天命难违。只是……我想知道,为何明明我们都在努力靠近对方,却都在渐渐背道而驰?”
三生石沈默许久,才轻声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心怀之物,与神君不同。”
我笑了笑,有些无力,“或许吧。”
《宅书屋》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