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终有一天要离别,那又何不趁早放手?
他在江都川流的人群中穿行,麻木地挪动着脚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他的心是空的,那里正破了一个大洞,所有的回忆挟带着凛冽寒风正呼呼地往里面吹。
他仰头望了一眼天空,晴朗的阳光下,一切都是那样的鲜明。
可又是那样的遥远。
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地遥远。
乌蒙灵谷死去亲人的脸,一张张的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是惨死的肇临,再然后是幻境中被绑在木架上的欧阳少恭。
镜中花、水中月,死局逢生、空亡而返,多么可笑!
他挣扎努力了那么久,却还是这样一句卜言。
或许正如陵端所言,他是一个灾星,正因为他的到来,才会让身边的亲人一一蒙受不幸。族人如此,师尊如此,肇临如此,还有……
少恭。
他再一次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让他每念一次都会心涩不已的名字,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他终将要一个人,接受着这天虚入命、六亲缘薄的凶煞命途。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再也不晚上喝咖啡了!!
☆、红颜劫
第二十六章
“瑾娘,今日能否为我占卜一下玉横的下落?”
“少恭何以如此急迫?”
“我们一行人有诸多要事在身,不得不尽早离开。”
欧阳少恭再度来到瑾娘处,请求她提前占卜。在江都,他们已经待了将近十日,瑾娘的“黄道吉日”还未到,而他们已经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
因为有两拨人,分别地找上了他们。一拨是陵端带领的天墉众弟子,要抓百里屠苏回去,另一拨则是青玉坛雷严派来的,要让欧阳少恭去青玉坛炼制丹药。
虽然他们使计令两伙人互相争斗而趁机逃脱,但江都毕竟留不得了,他们要尽快离开花满楼,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至于玉横的下落,众人商定,若占得出来最好,若占不出来,待以后再从长计议。
瑾娘并不知这个中关节,她心中所盼,不过是希望欧阳少恭能在此再多待上几日。故而,她依旧寻找理由左右推捼着。
欧阳少恭对瑾娘的那些推脱之语并无多少兴趣,他敷衍地听着,眼神却飘到了别处。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坐在前厅,两人正说着话。风晴雪发觉那尹千觞长得神似她失踪的大哥风广陌,这几日一直多方试探,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尹千觞与风广陌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们是同一人,而尹千觞因失过去了过往的记忆,始终不认为自己是风广陌。风晴雪为此胸中郁结,不免向百里屠苏诉苦,屠苏于是安慰了她几句。
欧阳少恭透过那中间作隔断用的串串珠帘看过去,正好看到二人切切私语的情景。那风晴雪原是皱着眉头,眸含雾气地望着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凑近去与她说了几句,她瞬间绽开春花般的笑颜。这笑容漾动着,让百里屠苏也勾起了嘴角,这一男一女,一个巧笑倩兮、眉目含情,一个和煦之意、蔼于颜面,看在欧阳少恭的眼中,端的是情意流转、郎情妾意。
他突然觉得心浮气躁起来。
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那“呯”地声响,让瑾娘心头一跳,未说完的话统统堵了回去。
欧阳少恭站起身来,冷冷道:“瑾娘若实在有难处的话,就不必再勉强了,就此别过罢。”
瑾娘很少见到欧阳少恭这般冷峻威严的神色,当下一阵发寒,隐隐觉察到少恭已动了真怒,忙道:“公子且慢,我再试试。你稍等半刻,我这就去内室为你卜算。”
瑾娘不敢耽搁,立即转身离去,约摸半个时辰过后,从内室中重返而回,脸上难掩疲态。
瑾娘道:“玉横下落无法卜知,但对于公子寻找玉横一事,倒有一个卜断。”
“瑾娘请说。”
“‘求之不可得,不求可自得’。公子寻找玉横一事,无须挂碍,自有天意相助,早晚得偿所愿。”
对于瑾娘的卜断,欧阳少恭听闻后也是难掩欣喜,诚恳地道了声谢。之后瑾娘挽留他明日再离开,欧阳少恭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这日晚上,却又发生了一事。
瑾娘白日卜算之时,襄铃好奇,化作了原形偷偷跟去了内室,窥得瑾娘卜算之时是借助一法宝进行。她回去后跟方兰生相商,二人一同去偷了那法宝回来,方兰生催动灵力运行法宝,结果在幻境中看到了自己儿时被遗失的记忆。
此事被欧阳少恭知晓,方兰生和襄铃自知闯祸,垂首不语。欧阳少恭认出了该法宝正是自己多年前遗失的烛龙之鳞,神色微动,心道:原来这样东西果真在她那里,她竟是用此占卜……
青玉坛的一些陈年旧事,浮现在欧阳少恭的脑海。那个总是怯生生的丑丫头,喜欢用长长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颊;与人说话时,生怕别人笑她,总爱低着头,见到他时,连语音都打着颤。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丫头,无意中流露出的眼神,却有着着惊人的热度。柔弱于外,坚忍于心,某种程度上,倒是有着同他类似的执着,这也正是他当初挑中她的地方。 点拨她,指引她,她也的确未曾令他失望。
可惜啊,就是做事也忒不小心了点……既如此,那么……
欧阳少恭眼神渊深,心中已有了计较。
欧阳少恭去找瑾娘的时候,她正为丢失烛龙之鳞而心急如焚。当门外传来欧阳少恭的声音,她整个心几乎都快跳出了腔:少恭此时来找她,便是意味着……
果不其然,当瑾娘看到欧阳少恭手上拿着的烛龙之麟时,她全身的力气似都被抽空了。
“瑾娘,或者,还是应该叫你素锦?你这番脱胎换骨,想必是将雪颜丹炼出来了。”欧阳少恭的语气是漠然的,而向来如春风般和煦的欧阳少恭,用这样的口吻说话,显是怒意于心。
瑾娘黯然道:“公子,素锦绝非有意隐瞒,只因怕公子责怪,故而始终不敢告之真情。”
欧阳少恭淡淡道:“在青玉坛的数年主仆之情,便是知你偷了烛龙之麟,我亦不会过于苛责你。花满楼的这些年,我一直待你如友,你却始终刻意隐藏身份,着实令我心寒。”
瑾娘抬起头,露出楚楚可怜之态,颤声道:“这一切皆因我太过在意公子,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我的心剖给公子看,我对你,我……”
欧阳少恭不愿意听下去,开口打断了她:“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些年,你以占卜之能为我寻找奇珍异草,出力良多,我亦欠你一份人情。你偷走我烛龙之麟一事,我便不再与你计较。此番别后,各自珍重吧。”
瑾娘见欧阳少恭转身欲走,怆惶道:“公子既在寻找玉横,何不带我一同离开?我愿竭尽所能,为公子寻得玉横下落。只求公子再给我一个机会,为奴为婢也好,天涯海角也好,平生惟愿长伴君侧,侍奉终生。”
欧阳少恭叹息一声,道:“瑾娘,能与我生死相随的人,已回到我的身边,我真的不能带着你。”
语毕,欧阳少恭疾步离去,瑾娘看着欧阳少恭决然的身影,心中刺痛,眼泪簌簌而下。
她已经如此哀求于他,为什么,竟连让她陪伴在身边的机会不给?她为了他,吃尽苦头,脱胎换骨、转变容颜,从那个丑陋可怖的小丫头变成如今的秀丽模样,为何他仍是视若无睹?
欧阳少恭,究竟要怎么样,我才能得到你?
闭上眼,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初次见到欧阳少恭的时候。
那时,她不过十来岁,都说少女时光如梦如诗,可她却只有无尽的恶梦。只因她脸上生了可怖的痦子和胎记,丑陋如鬼怪,人人避之不及。在青玉坛,她总是在无人的角落做着低贱粗重的活,无人正眼瞧她,也无人理会她;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叫素锦,他们只会叫她“丑丫头”。“丑丫头”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身份,更是她那看不到未来的人生。
直到那一天,欧阳少恭出现了……
他是坛主雷严有一次下山后请回来的,雷严对他很恭敬,一来便封他作了地位尊崇的丹芷长老,这在青玉坛,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同其它人一样,她内心也默默好奇着,于是,当雷严召集众人的时候,她便混在许多的仆婢中间偷偷去看,看一眼这新来的欧阳长老究竟是何等模样。
穿过影影绰绰的人群,她看到一袭广袖杏衫袂迎春风,飘飘渺渺的,身姿挺拔如松柏。当欧阳少恭转过头时,她愣了半晌,一则是对方的年轻,二则是对方的长相。她没曾想到,这欧阳长老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乎比她大不了多少;可他长得却这般好看,皓齿俊眉,风逸雅致,如匪君子,世无其二。她的心呯呯地跳得飞快,脸也发烫起来。她虽是一个丑丫头,却也是一个极易慕色心动的少女。
雷坛让欧阳少恭从众仆中挑选几个人平时侍奉他起居,她心中动了动,可身子却又往里缩了一缩。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婢女,哪里会相中她这样一个丑丫头?
可,欧阳少恭却偏偏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把她从人群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挑了出来。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我……我叫丑丫头……”
众人嘻笑不已,却因雷严的在场,而只是发出窃窃的讥诮声。
欧阳少恭道:“你可有本名?”
“素……素锦……”太久没有用这个名字,连她自己也几乎忘却了。
却听欧阳少恭柔声道:“红手素丝千字锦,素锦,真是一个好名字,你以后便跟着我罢。”
震惊之下,她抬起头呆着他。却见欧阳少恭嘴角轻扬,温柔一笑。
那一日,灼灼桃花在春光里绽放,绚丽如霞。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春日的阳光洒在脸上,竟是这般又醉又暖。
之后数年,她侍奉欧阳少恭日常起居,也陪他炼制丹药。那些琐碎的事,她都做得快活无比,也认真无比。欧阳少恭渐渐开始信任她,许多事交与她做,甚至还教了她一些炼丹炼药之法。
有一回,欧阳少恭问她:“素锦,你人生中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她想了想,道:“希望有一日,能变作一个美丽的女子……”陪在你的身边。
欧阳少恭浅笑道:“果然世间女子,莫不追求倾世容颜。其实这也不难,我有一药方,可炼制出重塑青春、易颜换色的灵丹,可惜最关键的药材却极难取。”
欧阳少恭告诉她,在极北之地有一个地方叫雪谷,雪谷之上有一座常年不化的冰山,那山巅生长着一种稀世之花,叫做雪颜花。只要有雪颜花作药引,就能炼制出一种叫雪颜丹的灵药,吃下去可易妍媸、复青春。
知道有这等奇药,她激动不已,同欧阳少恭提出要去找那雪颜花。欧阳少恭告诉了她地址,又提醒她路途险峻,可她并不畏惧。如能实现心中所愿,她便是死也甘愿。
临行前,她偷偷拿走了欧阳少恭一直带在身边的烛龙之麟,其实,她并不知有何用,只是想着,留下他的一点东西,好歹也是个想念。
但这烛龙之麟后来却帮了她大忙,令她在占卜中如有神助。
一路上,她果真吃了很多苦,几近九死一生,这可路上的历练,却也让她心智迅速成长。后来,她终于找到了雪谷,可这雪颜花却是被一个夷族部落所看守。那部落很奇怪,悉数为女子,个个有通天眼之能,能卜善断。她使计进入了部落,费了一番心血,她们终是接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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