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抄》【壹】

    壹

    我第一次遇到唐十三的时候,正是个扑簌簌下着鹅毛溅雪的寒冬时后。

    分明是那样一个让人从心尖子一路冻穿浑身的日子,他却是只披着一件月牙白的单薄锦袍,白皙的不似真人、拢映着出窑瓷器般白皙光晕的无暇手掌,浅浅扣着一把纸伞,便这样轻巧踏在蓄了一地的苍苍飞雪向我而来。

    相较起他的不似真人般唯美,我却是狼狈的可怜。

    身上本就给追杀我的人,给砍得破损的衣衫,此刻早已被流淌的鲜血沁上斑斑赤红。

    我倒在雪地上,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只能无力的折腾着不听使唤的手,在雪地上蜿蜒出一道道扭曲的血痕。

    若是旁人不小心遇上我,怕是都还会以为撞鬼了,尤其是我那因为疼痛而狰狞的脸庞,现在想来应是万分可怖。

    勉力撑起千斤重的眼帘,我隔着蝶翼般薄弱的眼睫看向他。

    这才发现那样一个浑身裹着一圈寂然,用比霜雪还要纯净的颜色,包装自己的男子,他手上的纸伞,却是颜色艳丽的直灼烧上我的眸,抖开满目的灿烂。

    溢落满天的雪花贴上我的瞳,这样素白苍茫的景象,他便撑着只盛开着朵朵血红彼岸花的纸伞,逐渐向我趋近。

    无法克制的,埋在霜雪中几乎失去知觉的我,不自主的将视线往那灿火般颜色而去,好似这样便可以多撷取些失却的暖意。

    唐十三的莲纹鞋履,踏在初初跌坠鬆软的雪花上,却怪异的没烙下多少痕迹,像是这片无边雪地也不能慰留下他,只能成为他生命中行过无痕的曾经。

    「啊,真丑。」

    他就停在我面前,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样对我落下第一句话。

    入耳的是男人清淡的嗓音,却腻腻的在我的耳畔刮上一遍又一遍,叫人忘不去那好听的声音。

    我犹在失神间,一时猝急反应不过来,唐十三原是在同我说话。

    还是直到他俯下身子凑近我,将鼻息打在我将要冻僵的脸侧,被搅起的鬓髮在我的眼睑边跳跃,我才怔愣的返过神。

    ……原来,他是在同我说话幺?

    虽然发现唐十三那时是在跟我说话,可我还是没有回答他。

    因为当我想煽动我的唇瓣时,我才猛然发现它早就给这漫天飞霜凝住,褪却了残温,像是个无生命的事物挂在我的脸庞,我却趋不动它。

    也许是发现我不能回话的理由,唐十三定定地用他那深幽的眼,刮在我身子上每一处犹漫着血的伤口,就又是一句,「妳好像快死了。」

    听到他的话,我忍不住浑身一震,眼底最后的光彩,终于碎开成残,再难成形。

    ──即便是我再不想承认,可他说的终归无错,我怕是真要死了罢?

    在唐十三出现之前,我已然记不清我在这苍茫雪地走上多久。

    从体内温热滑脱的鲜血滚滚坠下,渲染上我一身的残破衣衫,再缓缓顺着我的肌肤下落,盛绽在雪地上,绵延了一路的红梅点点。

    当浑身力气蓦然失却,我终是跌落在雪地上,已是我在感觉不到风霜酷寒的时候。

    这也算是莫名的以天为裘罢?

    遂着风声抚过我的身躯,零碎的雪花积蓄在我的身上,像是苍天犹是存怜,在最后还是替我掩上了被。

    也算是遮过了我的一生荒唐,在最终时分,且是能以一身素净的银白远离这汙秽世间。

    倾身瞅着这样的我,唐十三眼中朦胧映出我那半身掩埋在雪地中的景象,像是琥珀一般染着浅浅褐色,在光线的簇拥下竟是透着几丝透明的瞳中无喜无悲,便是看到我这样一个怪人犹为无惊无惧。

    真只是单纯的看着我──便恰似一尊睥睨世间的神佛。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被那样一对眸拢住,竟是让我远比埋在这雪地中还要感到冻寒几分。

    「你真是快死了……真是可怜。」

    唐十三望着我,从嘴里吐着这样带着怜惜的话语,可旋在我耳际的语句里却是半分情丝也不曾驻足。

    便像是他看便只是用眼瞳瞧着你,说便只是单纯地驱使唇瓣及舌尖揉出音节,不含半分情绪。

    真是一个比霜雪还要冷上几分的人。

    我卧在雪地上,就这样突兀的同他对视起来,漫天的白芒下,我的目光飘蕩了许久,才终是清晰捕获了那比起凝雪抑是不遑多让的素白面容。

    可我的视线才一晃而过,便是烙刻在记忆中一生一世的惊艳。

    所谓的倾绝惊华,便是指这样的人吧?

    像是上天一口气将最美好的事物都点落在那张面容上,玉面红唇,挺起的鹰勾鼻挟出一抹不容忽视的侵略感,瞳眸中褐色的琉璃光彩熠熠流辉,如月光倒映在湖面上,盈出一轮惑人光晕,深浅波涛透不进、望不清。

    「丫头,妳真是要死了,难道你便就那样甘心,再投入下一个轮迴,从新历一次劫,枉断妳这世生命?」他就这样看着我,用那样氤氲迷离云烟的眼,望进我的脆弱,话音如重锤般直截向我袭来。

    一声一声敲在我耳畔的嗓音恰若锋爪探出,狠狠挑拨着我心口,最是紧绷的一条弦。

    直至乐音缭绕最是巅峰之际,乍一狰狞绷裂,本是深埋在平和琴音下的跌宕心波顿时汹涌,再是掩藏不了。

    我,其实真是不想死。

    遑论红尘往昔纷扰如何凝沁着不堪回首,蓦然忆及便是利刃入体,一寸寸没入胸膛深处,喧嚣直上的记忆残卷皆是缀满寒意,拍打着心房漾着烟岚四起的悔恨……

    可到底,这五彩斑斓的世界,这个甚至拥有随着四季更迭,拥有迥然彩萼枝头绽放胜景的世界,犹是在我心口打下重重一笔。

    从胸膛响起的心跳声隐隐震颤入耳,这样强自搏动生意的声响撞上我的心波……我想我终究是放不下,这令人无比倦怠,却又那样令我流连的生命。

    即便是给未婚夫骗去过世老父亲的百年基业,再是让那曾经的未婚夫新娶上的妻子,因为忌妒心思而遣人包围我,让我只得犹如困兽一般,挥舞着几乎给人扳折殆尽的利爪反击抵抗。

    在身躯上叠加的红痕斑斑逐渐增添,我在鲜血泊泊流洩中,勉强保住最后一口气。

    苟延残喘的寻到这处后,反覆的告诉自己,这样的我至少犹能保住最后的尊严,慷慨赴死。

    却不想唐十三一句话触上心口,那牵连带起的剧烈震颤的心跳犹是骗不得自己。

    尊严也罢,情爱也罢,此些终是掩不住我对于这世间的滚滚眷恋,要是我能活下来该是有多好?

    思及于此,我便耐不住愤恨的看向他。

    人最无能为力时,并不是在给人揭过最后一层面纱,只得面对最丑陋的真相。

    而是在无从同命运轨迹辩白,触手皆是无力时给狠戾撕开伤疤,只能任由艳红血液汹涌流逝,歛去最后一抹暖意。

    我洩恨似的目光搅在他身上,他却宛若无事人一般,犹为那样孤高清冷的模样,让我奔腾的愤恨徒劳的给霜雪掩埋,空落的消融在风声中。

    「……我叫唐十三,如果妳还想活下来的话,便和我做个交易如何?」

    他那样波涛无起的沉静语调却是猛地掀动我的心神,激荡火星窣窣喷溅,竟是又燃起我消弥的求生心。

    ──生死无常由天订,莫不是这人真是有滔天之能,死生命数一笔交易便能悉数熨平而去?

    我流转蓦然腾起一朵火花的眼眸看向他,人死便什幺都没了,又怎幺会怕什幺交易呢?

    许是看清我眼底的赞同,他那只白腻已极的掌运向我,将一身风霜的我抚进怀中,同时将我再次揽进无寂的红尘,喧哗的爱恨贪癡恨複而攀上我的人生。

    从此再也无从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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