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缘记》第七章(一)

    第七章(一)

    在皇朝的西边有羌一族,自成西岐国,世代牧羊,彪勇兇悍。皇朝初立时,曾上表来降,尔后百年间,叛服无常。皇朝在此驻有镇西军,原由安国侯统率,安国侯年老还京后,改由其世子秦劭年领军。

    此次是西岐国国君新立,欲显国威,率举国之兵东侵。

    秦劭年因兵力悬疏,向帝都求援,皇帝命燕王率军驰援。因燕王麾下亲军仍镇北疆未归,故点京军三万救援。

    燕王到后,合镇西军之力,仅费时十余天,便将西岐军赶出边境,但加上来回路程,李睿终究是没能在京城里过年。

    适逢年节,燕王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师,皇上御赐的礼品和文武百官闻风送来的贺礼便塞满了燕王府的大厅。但燕王真正到达京城时,已是大年初七。

    如往常每一次燕王凯旋还朝的情形一样,紧接着的便是一连串的国宴家宴,皇帝赏赐连连,各式礼物流水般地送进燕王府,韩蝶衣点得手都软了,和李睿也没能好好说上话,只觉得他神态气力似乎都没有以往精神。

    到了初十这天,李睿终于得空在家休息,但并未来找韩蝶衣,也未命人传唤,直到傍晚时分,上官硕阳过府来访,才让人通知她到前厅相见。

    韩蝶衣匆匆赶到前厅,已不见上官硕阳身影,只有李睿一人独坐厅上,手边搁着一盅茶,一碟小点,以手支颐,似乎颇为疲倦。

    「蝶衣见过殿下。」

    李睿直起身子,示意她起身,「上官硕阳说他约了朋友,先走了。」

    为什幺不再多等她一会儿?是真约了朋友,还是不想见她?

    韩蝶衣微觉着恼。

    李睿见她神情,微微一笑,道:「年轻人年节时分和朋友出去热闹热闹是正常的事。妳也别恼,过两天咱们去上官府就见得到了。」

    敢情上官硕阳是因燕王出征,误了初二之约,补送帖子过来的。

    「咱们还去?」韩蝶衣微讶。

    「本王答应过妳的。」李睿的笑意淡淡倦倦,眼神却十分温柔。

    韩蝶衣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妳没事的话,先回房去吧。晚些本王若得空,再去找妳。」李睿说着,唇角虽仍挂着浅笑,眉头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韩蝶衣终于抓住那抹不对劲的感觉。燕王嗜甜,眼前这碟小点全是他喜爱的糕点,他却一口也没动──

    「殿下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李睿摇头,「妳让人去唤裴先生和小顺子过来。妳回房去。」

    「但是──」

    「听话。」

    韩蝶衣只得依言让人去唤了裴仲康和小顺子进厅,自己带着满腹胡疑回到倚竹院。

    食不知味地用完晚膳后,韩蝶衣愈想愈不对,遣了卫衍去探问消息。

    不到半个时辰,卫衍回报,说看见小顺子自燕王房里端出数盆血水,燕王似乎是受伤了。

    「受伤?什幺时候的事?」为何没听人说起?

    「属下不知。」卫衍道。

    韩蝶衣起身,向门口走了两步,便又止步。李睿要她回房,明显是不欲她知道他受伤的事,她如此冒然地前去探问,显然不智。

    「辛苦了,下去吧。」

    韩蝶衣打消念头,遣退卫衍。谁知约莫一刻钟后,绿湖来报,说裴仲康要见她,人在花厅里候着。

    韩蝶衣急忙踏出房门,来到花厅,只见裴仲康坐在轮椅上,满脸不悦。

    她甜甜一笑,问:「是谁惹先生生气了?」

    裴仲康冷哼一声,问:「妳可知王爷受伤了?」

    「片刻之前方知。」

    「不前去探问?」

    「王爷似乎不想让蝶衣知道此事。」

    「他不让妳知道,是不想妳担心。妳就真的连问都不问?」裴仲康皱眉,「今天要是伤的是上官家那小子,妳──」

    韩蝶衣脸色一变,裴仲康深吸口气,没把话讲完,「罢了,妳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去,就当老夫没来过!」

    裴仲康愤愤地调转轮椅,往院口去。

    韩蝶衣虽然心里不悦,但也知和这老人计较不得,暗叹口气,赶忙追上,「蝶衣先送先生回房,便去探视王爷。」

    裴仲康「嗯」了一声,似是满意了,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别让燕王知道是我告诉妳的。」

    「先生也怕燕王?」韩蝶衣失笑。

    裴仲康哼了一声,没有答腔。

    「燕王伤得重吗?」韩蝶衣又问。

    「伤不算什幺大伤,就是看不得太医,也不得休息,难受。」

    「为何看不得太医?」韩蝶衣问出口的同时,也想到了答案。「这不是战场上受的伤?」

    裴仲康冷冷一笑,「燕王现在是一品王侯、兼护国大将军、兼光禄寺卿、兼一堆乱七八糟的头衔。他与西岐国这仗打胜了,皇上再封下去,能封他什幺?储君吗?」

    「先生之意是太子动的手?」

    裴仲康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叹了口气,道:「燕王的境况没有表面看起来风光,妳可以的话,多疼他一点,别让他烦心。」

    「蝶衣明白。」

    韩蝶衣将裴仲康送回住处,随即来到聚兰院。

    此时,微雪方止,聚兰院院门未关,但厅门紧闭,屋内灯火已熄。她迟疑了会儿,想起裴仲康所言,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敲了敲厅门。

    「是谁?」屋里传来小顺子的声音。

    「是我,上官晴。」

    厅门很快地被打开来,小顺子压低了音量,「娘娘到此何事?王爷吩咐了谁都不见。」

    「我来看看他。麻烦顺总管替我通报一声。」

    「娘娘,您别为难奴才了──」

    一来,韩蝶衣因出身微寒,本也是卖身丫鬟,不忍为难相同出身之人,二来,她深知小鬼难缠,小顺子虽只是内侍,却是李睿信任之人,所以她对小顺子说话向来恭敬,但此时也不得不摆出主人家的派头,挑眉道:「顺总管是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里了?」

    「奴才不敢,但王爷好不容易睡下了──」

    「那我看一眼就走。」

    「娘娘──」

    「小顺子,外头是谁?」房里传来李睿的声音。

    「回殿下的话,是王妃娘娘。」

    「臣妾来看看殿下是否安好?」韩蝶衣也应声。

    李睿沉默了会儿,道:「我没事,已经睡下了,妳回房去。」

    「殿下,您就让臣妾进去看一眼,好吗?」

    李睿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叹了口气,「小顺子,让王妃进来,你下去休息。」

    「是。」小顺子依言让韩蝶衣进屋,自己退了出去,回身阖起厅门。

    韩蝶衣走进内屋,屋内未点灯,屋外月光映雪,反射进屋,隐约可见燕王**着上身,倚坐在床上,胸膛上的伤已包扎妥当。

    她想点亮油灯,李睿阻止了她,「妳过来,别点灯。」

    「好。」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床边,李睿伸手拉住了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是裴先生告诉妳的?」

    韩蝶衣一笑,没有回答,「殿下为何连蝶衣都瞒?」

    「我不想吓到妳。」李睿抚着她的脸,嗓音无比轻柔,「但妳能来,本王很高兴。」

    韩蝶衣低垂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既然来了,就陪本王睡一宿吧。」李睿道。

    「好。」

    她之前送给李睿的佛珠尺寸不合,李睿自然不会戴在手上。现在四下黑暗,韩蝶衣也看不清他是否收在枕侧,不知他信不信佛珠的效用——

    但佛珠求都求了,再说他身上煞气太重,又伤又是恶梦,有着佛法保护总是好的——

    韩蝶衣犹豫了片刻,还是自怀中摸索出一串佛珠,递给李睿。

    「这是?」

    「蝶衣那串佛珠,殿下戴不下。这是蝶衣新求的,在佛前供了许久,还请西华寺住持加持过,能保平安。」

    李睿笑了,伸出左手,「套上。」

    见他爽快收下,韩蝶衣鬆了口气,为他套上佛珠,扶他躺下,再和衣在他身边睡下。

    这一夜,韩蝶衣仍旧睡得不是很好,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李睿闷哼的声音。

    到得天色大光,韩蝶衣终于明白李睿昨晚为何不让她点灯。

    她瞪着他胸前大片血渍,讶然无声。

    李睿睁开眼睛,看见她的神情,立即坐起身,拉过床边中衣披在自己身上,盖住胸口渗血的布巾,沉着声音道:「妳先回房,晚点我再去找妳。」

    这就是他躲着她的原因?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但他也真的把她给瞧小了——

    韩蝶衣伸手取下中衣,「蝶衣为殿下换药。」

    「有小顺子──」

    韩蝶衣摇头,「蝶衣想看看殿下的伤势。」

    李睿扭不过她的坚持,叹了口气,指示她药品所在的位置,韩蝶衣卸下布巾,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李睿的伤在左胸,有碗口般大,离心脏不过寸许,似乎比他在惠陵河所受的伤严重上许多──

    「妳怕的话,让小顺子来。」

    「蝶衣不怕,蝶衣只是──」心疼。

    纵使韩蝶衣对李睿未生男女之情,但她对战功赫赫的燕王爷却是颇为敬重。北戎之乱是燕王平的,西岐之兵是他退的,鄱阳湖水寇是他剿的,自十三岁披战袍起,他半生戎马,功在社稽,多少黎民百姓因为他免去家破人亡之祸,太子怎能因为一己之私下这重手?

    韩蝶衣觉得眼眶有泪,赶紧深吸口气,稳住情绪,迅速地为燕王换药裹伤。

    但李睿对韩蝶衣将落未落的泪珠自有另一番解释——浴血沙场十数年,李睿见多了生离死别,对生命的要求其实也不多。他只希望有一天,若他战死,能有这幺一个人,会为他的死去落泪,不因为他是燕王,不因为他是将军,只因为他是李睿。

    「蝶衣去唤人準备早膳。」

    韩蝶衣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心中不安,一换好药便起身,李睿立即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小心伤口。」韩蝶衣不敢挣扎,乖顺地让他抱着。

    李睿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髮际,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说话。

    韩蝶衣候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殿下放开蝶衣好吗?」

    李睿吸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味,心里很明白这辈子他是难以放开她了。只是自己前途未卜,真要她陪他走上这一遭?

    他将她搂得更紧些,轻问:「蝶衣,太子一旦登基,妳怎幺办?」

    「蝶衣不懂殿下的意思。」

    李睿稍稍鬆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太子一旦登基,妳该何去何从?」

    为防止藩王坐大,危害中央,皇朝体制皇子封王后,虽可领封邑税赋,但一般并不就藩,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会特令藩王就藩,离开京城。

    以太子和燕王的情况,太子一旦登基,是绝不可能令李睿回到燕京。好一点的状况是将他软禁在京城里老死,糟一点的状况撤封、身死、灭门都有可能──

    李睿势必曾思索过自己的结局,所以他问的不是自己怎幺办,而是她怎幺办?

    韩蝶衣微笑道:「蝶衣既是燕王妃,当然是殿下在哪儿,蝶衣就在哪儿。」

    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李睿轻叹口气,鬆开了手,「为本王更衣。」

    她说错什幺了吗?

    韩蝶衣偏了下头,走向衣柜,取了件便袍出来,随口问道:「殿下今日应该不会出门吧?」

    「妳想上哪儿走走吗?」李睿说道。成亲六年,难得有空暇,他是该好好陪陪她,否则怎能怪人家说不出他想听的答案?

    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出门?

    韩蝶衣闻言,回身,瞪眼。

    「怎幺了?今天天气似乎不错,不想上哪儿走走吗?」李睿不明所以地问。

    韩蝶衣见他神情言语,知道他压根不觉撑着这样的身子出门有何不对,忍不住深吸口气,提醒自己保持温柔淡定,上官硕阳说了,男人就喜欢女人性子温婉——

    「殿下身上有伤,若是没有急迫公事,自是得留在家中好好休养。」韩蝶衣拿着袍子走近他,语气平和,「上官家的约,蝶衣也去回掉好吗?」

    李睿摇头,「夜长梦多,这约推不得。」他穿上袍子,低头看她,眸色温柔,「我难得得空,真不陪本王出去?」

    「不去。殿下也别去。」韩蝶衣认真地说。

    李睿笑了,「我留在府中,也是会有人登门拜访的。」

    「可以请顺总管闭门谢客。」这又不困难。

    「年节时分,闭门谢客可得有个好理由。」李睿说道。

    这倒也是,毕竟他是朝堂红人。

    「就说殿下病了,」韩蝶衣想了一下,「得了风寒,下不了床。」

    李睿大笑出声,不意扯疼了伤口,蹙了下眉,韩蝶衣慌忙扶了下他,见他无事,又忍不住赏他一记白眼。

    李睿忍着笑,道:「本王这身子,说染了风寒,下不了床,那得是多重的风寒?不会有人信的,除非──」

    「除非什幺?」

    李睿唇角跃上一抹顽皮的笑,「除非王妃陪在本王房中,大伙自然明白为何下不床。」

    登徒子!

    韩蝶衣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立即赤红了双颊,「蝶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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