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11、赶上了

    冯道完全没想到,原来李存勖是个疯子!

    说他疯,是因为他任性起来,真的是另外一副样子。白日里的天真大男孩儿到了夜里,一口气纵马奔驰三千里,连续两个多时辰不停不歇,也不知道这座下的良驹是哪里产的,居然能经受得住这般折腾。

    但是马受得住,李存勖受得住,身子单薄的冯道却实实在在的受不住了。

    两人扮作奴仆出的府邸,一开始还好些,为了防止冯道逃脱,二人手挽着手,亲热得像是两兄弟。可等到李存勖偷到马厩里的马,两人共骑出城之后,李存勖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越到后来,冯道越是懊恼起初就不该太过配合,就该在他出门时叫嚷起来,让人把他逮个正着。

    当年冯道跟着墨君和一同逃亡时,都没吃过这等的苦头。

    李存勖简直就没把他当成人,而是像个行囊似的横架在马背上。

    冯道腰腹顶着马背,胃被颠得痛到极致,一路呕吐直至最后晕死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天光已是微曦。李存勖到底不是铁打的,疾驰了一整晚后停了下来憩。会儿给收拾的行囊十分细心周到,大部分都是干粮和净水,李存勖岔开两条大长腿坐在路边,一手水囊一手胡饼,一双带笑的眼眸如狼般环伺四周。

    冯道睁开发出呻吟的瞬间,李存勖就觉察到了。可他却只是稍稍挪了脚,连上前查探的意图都没有。

    冯道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拆散了一样,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他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这一刻,冯道难受得只求再度晕厥。

    “你知道我长兄是怎么死的吗”李存勖又一把好嗓子,声线清亮干净,可这会儿他压低了声说话,嘴里含着饼,听上去像是口齿不清,可呜呜咽咽的却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六年前,长兄任铁林指挥使跟着我阿爷去打魏博罗弘信……”

    彼时,罗弘信其实就是个墙头草。李克用和朱全忠争地盘争得厉害,李存信被李克用派去山东,本来可以不惊动观望中的罗弘信,可惜李存信御下无方,击退朱全忠之后竟然在魏州一代大肆劫掠,此举引来罗弘信不满,于是站到了朱全忠那边,二人联合起来共同抵抗河东军。

    李落落初次随父出征,结果就被朱、罗二军给套住了阵脚,当场被梁军生擒。按李克用的意思,本是打算去赎回李落落的,可惜朱全忠根本没有这意思,非但没接受赎金,还把李落落送到了罗弘信手里。

    李落落最后死在了罗弘信手里。

    “我二兄为人最温善不过……如今,他落在了朱友宁手里。”兵临城下,李延鸾被当做质子押解在城门下示众,这事李存勖在被送出城前并不知情,他只知道二兄被掳,阿爷派人出城谈判赎买。但这一路上,孟知祥终日神情紧绷,到底还是被他觉察出了一二。

    他打就不是个安守本分的无知孩童,虽然两位夫人将他看护得十分周密细致。

    他生母是个得宠的,和两位兄长的生母不同,他的生母曹氏替晋王生了四个儿子,而且曹氏不仅得晋王宠爱,与晋王妻刘氏的关系也十分融洽亲密,甚至可以说,曹氏会得宠,全赖刘氏之功。他阿爷宅院内的侍妾无数,容颜绝色者更是不缺,可不管是那位引得李匡筹兄弟阋墙的张氏,还是那个天子李晔赐予的宫妃陈氏,都没能撼动到他生母一丝一毫的地位。那么多侍妾中,也唯独只有曹氏得了晋国夫人的命妇封号。

    李存勖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他虽是庶子,可与两位兄长完全不同,他打得嫡母教养,阿爷看重,就连民间百姓都知道他的名字,戏里将他和晋王手下勇猛得力的义子干将们划成了“十三太保”,哪怕他当时其实还只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童。

    两位兄长对他既羡又妒,所以论交情并不深厚,但不论如何,那两人都还是他的兄长,是骨肉兄弟。

    他心里很明白,二兄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他最后的下场与长兄一样,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不仅是李延鸾回不来,如今晋阳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兵败城破的危险,有可能他的父母都将被埋葬在那里。

    李存勖眼中蓄泪,他吸了吸鼻子,将最后一口胡饼塞进嘴里,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冷清。

    冯道痛苦的调整姿势,勉强将自己四肢摊开,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李存勖坐在他对面,舌头抵着内颊,裹挟着唾沫将干涩的饼屑咽下,目光冷得像冰凌。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非要带上你这么个累赘上路”

    冯道微喘着气,他肚子早饿了,可胃里焦灼感更重,使得他完全没有饥饿感。他现在满脑子叫嚣的就是疼痛,偏偏他没法把这种痛发泄出来,他甚至不能喊一声痛。他只能瘫坐在那里,像一滩烂泥似的,额头上渗着冷汗,面色惨白,却依然得保持淡定从容的表情,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对方。

    “你是觉得凭我一个软脚虾居然能生擒萧敌鲁,而且还能跟在刘亿身边那么久没用被杀,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所以你想着也许我为了活命,还能再弄出一个奇迹来。”

    李存勖愣了愣,而后笑了,拊掌道:“你这人,看着弱不禁风,比个娘子还不经用,没想到我看走眼了,你再有百般无用,唯独脸皮厚实这一块,无人能及。”

    冯道也笑:“还好,还好,不值一提。”

    李存勖突然敛笑,肃穆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李三旺如今在何处”

    冯道露出诧异的神情,道:“当年李三旺不是随他义父一起回的晋阳吗他自然是和他义父在一处了。”

    李存勖怒道:“你少给我胡扯,李存孝早就……”

    “死了吗”冯道点头,“那李三旺应该也死了。”

    李存勖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揪住冯道胸口衣襟,将他从地上提拎起来。

    冯道嗷嗷的叫唤:“骨头断了!骨头断了啊!”

    “你少给我装蒜!”

    “三郎君!”冯道噼噼啪啪拍打着他的手,一副惶恐挣扎的表情,“你要杀要剐,求给个痛快吧,总这般折磨,我实在吃不消了。”

    冯道叫唤起来,一点儿都没顾忌形象,涕泪直流不说,还一个劲的把眼泪鼻涕往他衣服上蹭。

    李存勖嫌弃得将他丢在地上,连退三步。

    他这边刚退后,突然耳边破风之声呼啸而过,没等他及时反应过来,鼻尖一痛,面前一道影子嗖的闪过,落到地上。等他定睛再看,却发现一支尾羽乱颤的箭矢正斜插在地面上,离他的鞋面仅半寸。

    “谁”他倏地扭头,下意识地伸手想抓过冯道来挡箭,没想到冯道比他还机警,这会儿早原地翻了两个滚,与他隔开了足有丈余距离。

    李存勖伸手抓了个空,再想上前时,眼前破空声密集响起,一支支羽箭在他面前落下,逼得他连连后腿,险些摔倒。他反手抽出防身障刀,摆出防御姿势。

    就在他如狼四顾,警惕十足的时候,冯道那边却被人拎了衣领,一路拖了四五丈远。

    “哎哟,疼疼疼……”

    脚步停下,冯道被人拦腰抱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问:“可还站得住吗”

    冯道鼻子一酸:“你怎么才来呀,我命都快没了。”

    那声音顿了顿,斩钉截铁的说:“有我在,没人能取你的性命!”

    李存勖终于发现了冯道这边的情况,他目光锐利的扫视着站在冯道身后的男人。

    全身裹挟在一团黑衣黑帽中,面上蒙着帕子,看不清脸,看样子像是个游侠浪客,但是整个人的气息却非常慑人,特别是那双眼睛,隔空望过来时,那眼神凶嗜得像是野兽。

    不知道为何,这样的对峙不过瞬息,李存勖心上微颤,竟是萌生了一丝怯意。但转瞬他便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一阵懊恼和羞愧。他不住的给自己打气,自己可以的,凭借着十多年来孜孜不倦的日夜苦练,他有自信他的身手绝对不会输给对方。

    “何方宵,报上名来!”

    黑衣人张口,破锣似的嗓子,听着让人非常不舒服:“真定墨君和!”

    听得名姓后的一瞬,李存勖闪过一丝失望,同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其实他很希望对方来的是李三旺,但同样的,他内心又有点害怕见到李三旺。

    然而对方并不是。

    他是真定墨君和,而不是太原李三旺。

    按他所了解的李三旺,那是个自便孤傲清高的人,绝对不会改名换姓苟活于世。当然,他并不知道,李三旺记忆出现了问题,这会儿是真连名带姓的全改了。

    墨君和和李存勖对峙时,冯道龇牙咧嘴的检查了一遍全身伤势,他看起来没什么外伤,但是全身痛感剧烈,连站稳都颇为耗费力气。他在心底将李存勖骂了个痛快,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作势拦住了墨君和,对李存勖说道:“三郎君,打个商量,我可以随你去晋阳……嗳,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晋阳之危我有办法解。”

    李存勖瞪大眼:“什么”

    “不过我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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