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第二十四尾章 尾声

    第二十四章尾声

    其实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别开生面的相会,参看诗里咏的戏里演的,打算等慕言刚刚出门就从二楼窗户上跳下去,力求一举落到他怀里,给他留下一个不能磨灭的深刻印象。

    当然这件事不能告诉君玮,考虑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让我冒这个险,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君玮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实告诉他:“那个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茶具,我以为他还要继续说什么,没料到等半天,只听他轻声道:“好。”

    君玮在楼下守候多时,我喝完一盏茶,又喝完一盏茶,再喝完一盏茶,听到一声虎啸,正端着茶杯想这是谁招惹小黄了,蓦然反应过来,难不成是所谓的暗号?

    急惶惶赶到窗边,探头一看果然瞧见梅树旁欲撑开油纸伞的慕言,一个着急,还没想好该从哪个角度跳,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离开窗沿直直坠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无反应,我想过很多种落地的方式和姿势,着实没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声小心刚喊出口,身体蓦然撞进一个胸膛。白梅的冷香萦于鼻端,头上响起含笑的声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紧紧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伞,就这么毁了,小姑娘,你可要赔给我们呀。”

    停了停又道,“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听这声调,果然是公仪斐。

    我无暇理会,只是拼命回想刚才边喝茶边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台词。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质的开场白,它是怎么说的来着?可还没等想好,抱着我的这个人已经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脱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负责任吗?”

    一阵沉默,慕言还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问姑娘,在下是怎么不想负责任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那句话,但这也不失一个契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胡编乱造:“在我的家乡,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给这个男子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杀了。你刚刚抱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到底啊。”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脸色。

    慕言没说话,公仪斐呵呵笑了两声:“这习俗还挺特别的,不过雨越来越大,你们是就打算站在这里淋雨?”

    当然谁也不想淋雨,还是转回去在方才那张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来,我一直等着慕言有所反应,直等到他握着酒壶将三只酒杯都斟满,才听到一个轻飘飘的嗓音:“君姑娘是卫国人吧,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卫国有这样的规矩?”

    我吃了一惊,赶紧抬头:“你、你记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却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翘,似想起什么:“要想不记得,也不太容易……”顺道将一盏暖过的酒递到我手上,“应该有人跟着你吧?人呢?”

    我用眼角余光示意不远处时不时瞟过来的君玮: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就不认识了。示意完面对慕言问心无愧地摇摇头:“我没有同伴,我是一个人来的。”

    想了想,大着胆子又加上一句,“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愕然抬头:“找我?”

    大力地点点头,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害羞,从头到尾其实就没有多少时间,管它优不优雅矜不矜持,不如就这样速战速决,还有三个月,仅有三个月。这样短的时光,着实经不得什么细水长流了。

    我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杯子:“这两年来,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刚才跌下来也是因为看到你太过激动才……”

    公仪斐在一旁插嘴:“你这么着急地找他,是有什么急事?”

    慕言不声不响,只是把玩着手中瓷杯。我顿了一会儿,微微抬头,勇敢地看着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许配给你,你要不要呢?”

    公仪斐噗一声喷出一口酒,一半都洒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无语地看了会儿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虽晓得不该期待。这事九成九没什么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会儿,他终于发话,却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么?”

    我反应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他笑起来:“知道你想要嫁给一个杂货铺老板?”

    我愣了愣:“啊?”

    公仪斐又是一口酒喷出来,慕言云淡风轻地扫了他一眼,回头对我道:“嫁给我会吃很多苦,这样你也愿意?”

    我想了想,终于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想要我,但又怕伤害我,才编出这么一个借口,想让我知难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个杂货铺老板。若……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绽出一朵特别大的笑容:“如果是杂货铺老板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养着你的。”

    第一次感到这种手指肌肤相触的细腻和温柔,以前就算是紧紧交握,更多的也只是内心的感动。白梅上一滴晶莹水珠滑落到手背,脸好像也有些湿意,我抬手抹了抹脸,这屋子,不会是在漏雨吧?

    终于。慕言还是点头同意我一路跟着,看得出来他其实更想把我送回卫国,但影卫不在,没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话最后我还是会想方设法跟着,又不好对我动粗,真是拿我毫无办法。

    随行好几日,才搞懂他们此行是专程赶赴颖川。据说颖川铸剑世家的家主荆老爷子以半生心力铸成一口好剑,广邀天下英雄,欲为此剑寻一位主人,他们正是为此而去。要说当世最有名的铸剑世家,应是枉中的公仪家。

    虽此时公仪家已被毁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从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们家世代相传的铸剑图,搞不懂怎么还会对荆家铸的这把剑感兴趣。

    我拐弯抹角朝公仪斐打听,原来荆老爷子铸成的这把铸缕剑,自玄铁投炉七时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凶狠之相,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说去只要是个剑客就没法不感兴趣。

    我想了一下,觉得也是这个道理。这方面剑客和嫖客的思维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个渴望收藏名剑,一个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一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一眼,如果连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或者嫖客。

    不久,来到一座依山小镇,据说山的另一面便是颖川。可能缠得慕言太紧7点,十二个对时恨不得睡觉都跟着他,让他觉得很烦,虽然没有刻意躲我,却也不复雁回山初见时的温和。

    我认识到问题所在,却不知该如何解决,已经要没有时间,我只是想快点口他培养起感情。傍晚趁着慕言同公仪斐出门办事,一直遥遥跟在我们后面的君玮终于逮到机会现身,牵着小黄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我:“像你这样成天跟在他

    君后说喜欢啊爱啊的,能顶个什么用,光说说谁不会说?爱这种东西。不是靠说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啊!”

    我愣了半天:“做、做出来的?你是让我今天晚上……”

    他也愣了半天,脸刷地红了:“……我说的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你别想太多……”

    君玮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愧是写小说的,从前真是小看了他。该怎么来打动慕言,我绞尽脑汁想半天,最后决定给他做一顿饭。本来只是灵光出现,但打定主意之后突然感到振奋。

    我从来没有为慕言做过饭,就算后来嫁给他,也是聚少离多,为了各自的事汲汲营营,不曾有这样的机会。

    书中描写妻子为丈夫洗手做羹汤的句子,那是世间难求的平凡幸福,从前看它淡如日暮时西山烟云,如今却觉得珍贵。虽然我的菜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玮帮忙,而且这大约是唯一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会越帮越忙的事。

    想好菜谱,同掌柜借来客栈的厨房,却发现缺少两味卫地莱色特需的作料。

    在掌柜指点下一路奔去可能还没打烊的杂货铺,君玮不放心,仍牵了小黄在我身后不紧不慢跟着。

    这么一座民风淳朴的小镇,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么。虽然天色已渐黑,心中却是一派明媚,途经镇上唯一的那座青楼时还哼着小曲,却在不经意仰头时蓦然止住脚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侧靠着半开的轩窗执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玮不知什么时候已到我身边,拉着我只管埋头朝前走,嘴里还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错了。”我觉得这家伙真是个笨蛋,我还没说那人长得像谁呢,他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随他拉着走了半天,我问他:“你是不是怕我难过?”没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难过是有点儿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虽然这梦境是过去重现,但那时我还没有找到他嘛。”

    君玮顿了顿:“可现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胧的雾色,我呵气暖了暖冻得发僵的手指,笑道:“那他还没有喜欢上我嘛。”

    他回头看着我,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阿拂,就算你喜欢他,也不用让自己这样卑微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着他,半晌,轻声道:“这是个梦境,要么现实中从未发生,要么早已成为过去。假如一个人如我这样,仅还有两三月性命,就不该也不能将这些宝贵时光用在纠结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况,还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们有时候坚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后却常常失败,不是因为心灵不够强大,只是太容易被突发之事左右,变得迷失掉初衷所愿的方向。我从未忘记过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是你呢,你还记得吗,君玮?”

    他紧紧皱着眉头:“我没有问过你,你这样为他,他值得吗?”

    我抬头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这个梦境里,有时候闭上眼睛,也会听到那时慕言低沉的嗓音,仿佛就响在耳畔“若你不愿意在尘世陪着我,那由我陪着你,你说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陈国年轻的君王,冷静地说出这一席话的他让我害怕,也我开心。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最舍不得的人。

    在君玮帮助下做完一桌丰盛大餐,其实他只是从旁指点顺便烧火,从切菜’锅到装盘,全是我亲力亲为,只是刀法不好,切肉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两根手子,翻炒的时候又被迸出的滚油在手背上烫出一个水泡。

    虽然有点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传递到脑海里的感觉却让人怀念,实在:太久没有痛过了。君玮离开很久,慕言仍没有回客栈,厨房还有柴火,够得:将冷掉的饭菜热一热,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来。等着等着,恍惚入睡。朦胧闻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树孤梅绽放,我脑子反应半天,陡然一惊,一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从离开梦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镇,他便摘下面具,大约那里有他不想见的,就像现实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么面具。只是见我醒来,微微退开,黑色的眸子沉静如水:“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睡觉,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瞪着他:“你也知道这么晚了!”

    可现在我知道其实那也是一种撒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和他说那样的话,手躇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来露给他一个大大的笑:“我在等着你一起吃晚饭啊。”

    他垂头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我……”

    我心里一跳,打断他的话:“就算在外面吃过了也要吃一点,就吃一点点,我做了很久……”还没说完想起这些菜十成是凉完了,正巧伙计打着呵欠穿过大堂,赶紧手忙脚乱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汤,“喂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来执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间那屉翡翠水晶虾仁饺,抬头道:“我还没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欢吃那个?”

    他仔细端详竹筷中的饺子,似乎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有点朦胧口象,记不清了,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点了头,满怀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会露出什么表情,心里有点在意那个所谓的朦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虑,就算是有什么印象,也不该是关于我,子午华胥调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称为人生最终曲了。

    吃完一只饺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茶,唇角含笑:“味道不错,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会做菜。”

    隔着烛火的微光,我撑着腮帮轻声对他道:“嗯,我很会做菜的。那你……有没有变得喜欢我一点呢?”

    他喝茶的动作停下来,笑容渐渐散去,眼角余光扫在我包扎得像棵小人参似的手指上,答非所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切伤了?”

    我镇定地藏到背后:“没有。”半刻前他要是问我这句话,我不仅会实话实说还要添油加醋,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我特别惹人怜爱什么的,可刚刚才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很会做菜,要是还承认手是被切伤的就太没智慧了,只能暗叹一声,鱼和熊掌终究是不能兼得。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明显不信:“那怎么包成那样?”

    我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到什么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来玩儿的。”

    他不动声色地拉过我的手,轻轻松松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层纱布,等伤口现出来才轻飘飘道:“还有什么话想说,说吧。”

    伤处被碰到还是有点瘸,可我确实还有话说,凑过去低声问他:“慕言,青楼里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着我左手的那只手微微一顿,我觉得他可能不会理我,不多时,却听到淡淡的回答:“没太注意。”停了一会儿,又道,“我是去谈事情。”

    ≈nbsp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凑得更近:“是我漂亮,还是他们漂亮?”

    他在重新帮我包扎手上的纱布,闻言不轻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将脑袋埋进手臂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快点喜欢上我呢,我也是会觉得辛苦的呀。”

    只能听到纱布摩擦的碎响,他的手法熟练,比君玮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没有回答我。

    但就算这样,此时这一刻,我也觉得很开心满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后看,只是活在当下,就什么烦恼也没有,有时候我们觉得活得太累,只是因为想得太多。

    君玮觉得自从我给慕言做过一顿饭,他待我已明显不同,说实话我是没有看出来。

    一日一日,漠漠时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迈近一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动的人,他爱上我……对了他是怎么会爱上我的来着?

    我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对我说:“阿拂,我喜欢你。”

    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无数次想起,在这梦中的一个又一个雪夜。虽然知道细水长流才是永恒,可我已没有那么多时间。

    若是在他贵为世子的过去,已有无数姑娘变着花样来讨他欢心,让他觉得此时我的好皆是寻常,那,有没有一个女子,曾经愿意为他失去自己的双手呢?

    若是我那样做,是否他就会动容,是否一切就会如我所想,是否最终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后觉得,其实可以试试。

    慕言他纯粹是为了铸缕剑才要赶去颖川荆家。但我所知道的,荆家的铸缕剑最后却并非归于陈国世子。

    这件事在当时非常有名,荆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试剑,原定的规则是谁能破掉铸剑庐的七星剑阵便可以带走铸缕。

    可最想要铸缕的那人却是个丝毫不会剑术的妇人,她已故的丈夫还活着时被称为剑痴。荆家最受宠的小少爷是举世闻名的雕刻师,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独人像的手指总是掩在流云袖中,传说是因未曾觅得一双灵活的巧手,将它剖开来辨明骨骼肌理,才一直无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韵,就干脆弃而不刻。

    想要铸缕的那位妇人不会使剑却会使针,刺绣之艺天下绝迹。于是,妇人将自己的一双妙手砍下来送给了荆家的小少爷,在试剑会的前夜带走了铸缕。

    天下英雄齐集颖川,千里迢迢而来却不见想象中的神兵,虽然懊恼倒也无话可说,毕竟只是一把剑,再如何罕见也抵不过自己的一双手。

    我不敢说我这一双手会比那个使针的妇人更灵巧,但它能画出令当世名家也欣赏的画作,会弹出连慕言也没什么话好说的琴音,我想,它大约也够格来交换铸缕。

    颖川并不如想象中繁华,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来人口,目的是七日后荆家的试剑会。

    我不明白为什么慕言要来得这样早,过两天发现后来的只有在客栈院子里打地铺了,才恍然他的社会经验真是丰富。

    虽然说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仪斐并不怎么管我,所以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顺利抱着琴溜出客栈大门,前去荆家的别馆赴荆小少爷的约。

    其实是我约他,甫到颖川便托君玮送了信过去,原本没想到会那样顺利,岂料两日后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来,他对我的这双手很感兴趣。君玮虽不知我在信中写了什么,赴约之事却执意陪同,好在找到时间给他饭菜里下了足量蒙汗药。

    有君玮在这件事就办不成,到这梦境中,他说他是来帮我,他以为帮我就是要好好保护我,却不知道这最后的时间,我再不需要谁的保护。

    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定会伤他的心,况且我也怀疑以他的智慧这么曲折的感情问题他究竟能不能理解……

    踏过白玉做的牌坊,荆家的别馆外遍地梨花,像一场夜雪铺就,而梨花道旁两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莲花之上,内里着了幽幽烛火,夜风拂过,火光忽明忽暗。

    问或有长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灯笼踩着梨花匆匆而过,被不知是月色还是明火扯出长长的影子。荆小少爷荆楚已侯在馆外的廊檐下,外间茶室的纸门被拉开,室内灯火透明,正中已摆好一张桐木的瑶琴,茶室上座则是一张兽腿桌,桌上搁着一把长刀。

    两件东西都是为我准备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荆楚手中怕冷地捧了个紫金暖炉,不过和君玮~般的年纪。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为什么显出愣怔神色,不确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为何而来,想必信中所述,荆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到一双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一把好剑。”我微微仰头看着他,“不知公子可不愿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着手中的暖炉,目光落在我抱琴的双手上,唇角掀起一个笑:“在下子闻,当今天下于乐理上造诣最高的是陈国的世子苏誉,琴技最好的却是卫国公主叶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间变换十二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在在下看,那才当得起一双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却不知君姑娘的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铸的这把剑呢。”

    他说的应是我十五岁时的事。楼国一个乐师不知从哪里得知惠一师父是个,乐的高人,执意要同他一较高下,师父一向觉得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基本上,不接这种帖子。

    但这个人很执著,即便被师父再三拒绝也不放弃,在宗里白吃白喝了很多,搞得师父很烦,却怕开了先例之后找他比试的人源源不断,想来想去把我:出去应战。但老实说虽然我自小学琴,但开始认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后,还不到一年,着实只能算个一般的高人,为了让我一开场就唬住对方,师父才有时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间变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虫小技,到十七岁我辞世之时,已能在极积的一曲间变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云流水弹奏自如。

    但这些都是师父不提倡的,他认为大音而稀声,大形而无形,礼乐之事,更高明的并非变幻多少套繁复指法,而是靠最简单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开。鸟朝凤百川归海。虽然这种境界他一辈子也没有达到过,我也是。

    荆楚一瞬不瞬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知难而退。我环视了下四周,银的月,无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摇曳的烛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禅意的幽冷。

    这氛围真是太适合弹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头可见白色的衣裙的地上的梨花融为一体,最后一曲能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弹奏起来,换个角度讲,也是一种运气。

    荆楚从木廊上下来,缓缓走近我:“君姑娘对自己这双手,倒是很有自信你。若真是一双敌得过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当把铸缕剑双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将如何呢?”

    我低着头试音:“怕不是我将如何,而是荆公子将如何吧?”

    他笑了一声:“君姑娘若是愿意留下来做一年在下的乐婢,那……”

    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觉挺新鲜,我低着头

    继续试音:

    “荆公子觉得,一个国家,只要城池繁华便是富强了?一个客栈,只要装饰豪华便是一流了?一个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丽了?倘若点头,你也觉得很可笑吧?那为什么会以为,一个琴师,只要懂得变幻繁复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拨起第一个琴音,抬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补充道:“这么说并非为自己找台阶下,只是觉得,应当矫正一下荆公子的观点罢了。”,手指贴着琴弦游走,蚕丝弦似是主动贴上来缠绕手指,那是师父曾经教过我的指法,许久未曾用过,但正如师父所说,虽然学的时候痛苦了点儿,却是件像骑马一样一旦会了就永远不会再忘记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与月色混为一体。师父曾说,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并不是耳中听到多么美妙的乐声,而应是眼前出现多么美妙的图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图景,自以为没什么空间再来锦上添花了,恍一抬头,却瞧见视野中出现绝不可能出现之人……再抬眼,却不见他身影。

    真是傻,本来就是没什么可想的一件事,除了幻觉,还能是什么呢?

    一曲毕,几瓣梨花随风飘落,三步开外的荆楚一脸复杂地看着我。视线相接之时,抬手鼓起掌来。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缓声道:“请容在下冒昧一问,君姑娘既是有这样的一双手,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来换一柄无用的黑铁?”

    若是寻常时候,我也没可能只因慕言喜欢铸缕便用双手去交换,可我,不是快死了么……这是特殊时期。

    为何不好好珍惜这双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不让最初的计划功亏一箦,但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我边将桐木琴重新笼进布帛,边轻声道:“那不是什么无用的黑铁,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剑。偶尔,我也想让他开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来看着他,“颖川荆家一向重诺,想必荆公子已将铸缕准备好了吧?”

    但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的身后。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差点将恫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离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树似积了层层细雪,饱满得一碰就会掉下来。

    而他一袭水蓝锦衣,立在梨树之下,像清月夜里来赴某位佳人的幽约,脸上却毫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那样我会开心?”

    踏过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望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地重复道,“你觉得,用你的双手换来铸缕剑,我会开心?”

    他是在生气,他一定是在生气。我不知道他会来,或者他会来得这么早,在最初的计划里,他是会被我感动,可现在这样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讽轻视,突然觉得长久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一一迅速流失,无力地退后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够养着你,能够保护你,可你太强大了,这些地方一点也用不着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让你开心也这么不容易。或许我逼得你太急,让你无论如何都只是讨厌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他将我捂着眼睛的手拿开,皱眉看着我:“我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这样,君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你这样不自爱,又怎能要求别人来喜欢你?”

    我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觉得是要哭出来,最后只能抬头深呼吸:“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勉强挣开,却被荆楚缓步挡住:“君姑娘留步,书信之中我们契约已定,铸缕剑也已备好,却不知姑娘打算何时履约呢?”

    事实上方才能挣开慕言,因他根本没怎么认真。而此时,被他握住手臂带到身后,那样大的力气,半点动弹不得。

    听到他同荆楚说话,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调子:“倒不知荆公子是凭什么觉得,令尊所铸的这把剑,够资格换君姑娘的一双手。”

    荆楚咳嗽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契约便是契约,难不成公子想做毁约之事?”

    他笑了一声:“要么由在下赢回那纸契约,要么由在下抢回那纸契约,荆公子随便选一个吧。”

    从前我就晓得他有时候会比较无赖,比如欺负我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耍无赖。

    荆楚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选了前者,琴棋书画样样皆比,结果输得无比凄惨。我觉得大约只有比女红他会比慕言略胜一筹。

    但今晚的坏心情并没有因为荆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心中暗暗决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他说的那些话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会受伤,何况我还属于天生比较细嫩点的。

    可一同回客栈,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想让我开心,不需要做那么疯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弹琴给荆楚那样弹给我听。”

    我顿了顿:“你听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暂不论琴音,只是欣赏指法,也很难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会。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晚上和我讲的话太过分,所以想起来觉得应该哄一下我?”

    他摇了摇头,似乎看着别处:“你弹给我看和我弹给自己看,那不一样,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弹给你多少次,你才会喜欢我呢?我想让你立刻觉得感动,立刻喜欢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欢,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良久,缓声道:“你还是小了。”

    这个夜晚就在这样语焉不详的一句话中结束。第二天我跑去问君玮,一个人对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太小了是什么意思,结果他看我半天:“其实我说,你不算是个女人吧,顶多是个女孩,不,女孩都说不上,前面还要加个小字才合实际情况。”

    被我握紧拳头揍了一顿。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话的确是那个意思,他觉得太小了,是觉得我不够妩媚成熟。

    怎样才算是妩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欢那样的姑娘,我会努力得那样。这种为爱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莺哥,不会有什么下场。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我是没有时间了。

    只要能够达到预定的目的,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一试。只是这次,慕言喜欢上我真是太难。这也怪不得他,他本来就是个慢热的人。

    虽然被我那么一闹,害得慕言和荆家结下不小的梁子,可两天后的试剑会没见他有不去参加的迹象。

    ≈nbsp

    才反应过来,他其实不一定是为了那把剑,不该公仪斐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比剑重要,试剑会需破铸剑炉的七星剑阵,正是剑客们各展所能之时,说不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网罗之人。这才符合他一贯作风。

    白天慕言和公仪斐基本不在客栈,君玮帮我去颖川最大的一座青楼找来最的清倌,说是教导我所谓妩媚女子的风情,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但却不失为个速成的好办法。

    从小我就很会模仿,战果可见宋凝,可见慕容安。因要去代替一个人,不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样,更要自眉眼间生出那人的情态,行止间描绘人的风姿。君玮请来的这个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在心间。

    如何将万千言语凝于淡淡一瞥,如何将兰花指且轻且缓托起茶盏,又如何团扇扇面似掩非掩挡在唇前。学了一天,几乎将她的每个姿态都成功复制下,令君玮赞不绝口,我却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直到这位花魁帮我画完一个精致又浓重的妆容,才猛然发现问题所在,待君玮将她送走,我捂着头道:“今天一天白学了,你也勉强算个男人,有没发现那些姿态固然妩媚,风尘味却十足,慕言他一定一眼看出来我是打哪里学来,到时候八成要挨打……”

    君玮愤怒道:“什么叫我也勉强算个男人啊!”

    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点泄气,“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可既要妩媚又要端庄,这太有难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亲当年不是被称为整个卫宫最有仪态风姿的夫人么?她的一举一动,你应该还记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玮继续道:“你母亲如何对你父亲,你便如何对慕言,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这么多钱……”

    我想了想:“那你要负责帮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玮不知道的是,我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十分寡淡。王族亲情本就漠然,况且我自小不长在她身边。

    自从十六岁回到卫宫,与她见面也是屈指可数。印象中,母亲永远妆容精致。父王的夫人们能歌善舞者众,母亲却很不同,尤擅鉴酒。

    有一次父亲带来一坛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亲品鉴,我见过她执杯的模样,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现成,窗外月色朦胧,我握着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根针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挑灯芯。

    侧头正看到右手举起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僧侣供奉的净瓶。想起小时候师父不许我们下山看皮影戏,我和君玮干脆自己找了蜡烛和幕布,用手指比作乌兽的模样投在幕布上自娱自乐。用手肘推了推他,仰头示意他看墙壁上那个像净瓶一样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一只手来,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样,十分勇猛地扑进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个跟头。

    君玮气恼道:“好歹让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扬了扬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没有抓好时机,该我了该我了,快比个兔子出来,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皱眉:“那个太难了,我从小就不会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两只雄孔雀抢地盘,你先保持不动,等我过去啄你。”

    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吓了一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一旁看着我们。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我也是。灯无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起身无用唇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身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的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两边。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一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随意扫了我一眼,“今日这一番盛妆……”

    背后的冷汗已将内衫打湿,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的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揩了揩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色竞现出惊慌。使劲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被禁锢住还可以用脚踢,这一刻我的灵敏让他很是挫败,干脆一把搂住我将我紧紧抵在门背后:“你怎么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已经冷静太久,连君玮都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太没有自尊。

    他不是说我像个小孩子?

    ≈

    nbsp;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没怎么。这一刻和他搂在一起让我如此难受,可他还敢在我耳边让我不要胡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更用力地挣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气,看到我你就觉得很烦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已经很累了啊,你让我离开静一下也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说不定我想通了就不会缠着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一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触感还在不断加深,竟让人有温柔缠绵的错觉。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他的唇就贴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呜咽,愣道:“什么?”

    他离开我一些,抬手帮我擦眼泪:“不闹了?”

    我躲开他:“刚刚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他静静看着我:“我在嫉妒。”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搞不懂情势怎么突然就这样急转直下,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你说……你说你在嫉妒?可怎么会?你、你不是不欢我。觉得我很烦吗?况且都说了我只是在和君玮闹着玩儿啊。”

    他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觉得你很烦?”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确是没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过,但还是立刻找到反驳活:“可你也没有说过喜欢我。”

    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经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欢你,感觉不到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感、感觉不太到……”

    他揉了揉额角:“算了。”手放下来时语声却变得严厉,“可这么大的人了,门跑去找别人闹着玩儿这种事,你觉得合适吗?要闹着玩儿怎么不来找我?”

    我委屈道:“才没有专门跑去找君玮玩儿,今天本来是请了人来教我成年女的风姿礼仪,但是她没有教好,我就和君玮商量要模仿练习我母亲平素的仪。你不是就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吗?”

    毛巾放在一旁,帮我擦脸的手顿了一下:“……谁说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

    我瞪着他:“你说的啊,你说我还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额角:“那句话不是那样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么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好了,今天折腾了一天,你也哭很累了,早点睡觉。”话罢将我放在床上,还掖好被角。被这么一通抢白,我忘了自己刚才是在说什么。

    看他起身就要走,赶紧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来陪着我,不然我睡着。”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很惹人厌吗?”

    “谁说……”我将头偏向一边,“也不是说不惹人厌,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声,却躺下来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认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啊。”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

    他的侧影笼在月光中,原来倘若在殉国之前遇到,我们俩会是这样。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笑了笑,手指抚上我眼睑,帮我合上眼睛,温热的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似春风呢喃:“睡吧。”

    最后一句话,我想要他这么对我说,在我耳边轻轻一声,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满足地睡过去再不醒来。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撑着额头。我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微光照进来,却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红烛,这么说还没到第二天。

    本能地动了动手,抬眼时看到慕言冷静的眸子,我揉揉眼睛:“这是几时了?为什么不回去睡觉?我睡着你就可以离开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还是你一直都睡不着?”

    他却没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复杂难解。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乱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还要骗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紧指下被褥:“什么?”

    他缓缓道:“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你为我织出这样一个梦,跑到我的梦里来,是想将我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爱上你的原因?用一个虚假的你,将我永远束缚在这个地方?是吗?”

    胸口顿时一阵狂跳,一定是还没睡醒,快点醒来,要快点醒来。闭上眼睛又睁开,不行,再闭上再睁开,还是不行。他却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阿拂,是这样的吗?”

    我拼命摇头,气喘吁吁地反驳:“不对,不对。这不是什么梦境,我在这里,我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慕言,看着我,我是真实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后,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问了君玮。你说得对,你是真的。”他顿了顿,“我却是假的。”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我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从来没有过,你、你怎么会看穿,不,你是骗我的……”

    他打断我的话,哞色里俱是沉痛:“从前你对我说,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着你,那些不该属于此时的我的记忆像锥子进颅骨。你想用虚假将我束缚住,你以为世间无人可看透华胥幻境,阿拂,弄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我抬头看他,终是平静下来:“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烛火微暗,他轻声道:“全部。足以让我走出你为我编织的这个梦境。”

    室内陡起狂风,红烛在风中敛去最后一个火星,远方似有马蹄踏碎枯叶之旨,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梦境在崩溃。

    看不到慕言在哪里,手中握住的锦被在指间消融,脑中一片眩晕,忽然感到一阵极刺目的光线。费力睁开眼睛,随呼吸和嗅觉消失而看到的,却是不知多少列银白的冰棱,这是陈宫的冰窖。苏仪瞪大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我和君玮,相带还在打瞌睡的小黄,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道:“才五更天,这些蜡烛也只燃了一半,难道……”

    伸出指尖,触到

    琴面上齐齐断掉的琴弦,我点头道:“你猜得没错,失收了。”

    可胸中的鲛珠居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粉碎殆尽,这却是始料未及,大约是人来没有人走出过子午华胥调织出的幻境,所以没有人知道走出来后意味着什么。也许我还能在现实中继续活上两个多月?

    苏仪轻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那么哥哥他……”

    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浸入肌理,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他会醒来,梦中灼那些事,他应该不会记得,算了,就当我没有为他织过那样的一个梦,该如何还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开口的君玮哑声道:“我并不想告诉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他收起断弦的桐木琴:“还有两个月,你不愿同他一起?”

    我蹲下来将小黄摇醒,沉默许久,还是道:“他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与其给他失而复得的希望再让他绝望,不如这样就好……”

    不知什么东西坠下来,背后一声轻响。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全身蓦然僵硬,想着怎会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却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发,雪白的丝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说,不如怎样?”

    苏仪比了个手势和君玮默然离开,小黄像是不想走,被君玮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着慕言,他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这难得好看的一张脸,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

    我以为晚宴上那一眼会是尘世中我最后一次见他,没想到还有机会,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更浓重哀伤的情绪漫过头项……单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样?慕言,如果你是我,你当知我此刻心情。

    听到冰渣的碎响。

    他从身后抱住我。极用力的一个拥抱,整个身体都被他双手锁住,越拥越紧,像是要融入骨血。松开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闭了双眼,发丝随着丝袍倾下,彼此脸颊相贴,脸上毫无表情,眼下却渗出……一滴泪。

    我不能言语,感到身体的轻颤,许久,哑声道:“那个梦,你还记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将我转过来,握住我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梦里,你的手一直很凉。醒来时我想你会在这里……”

    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都记得?”

    他看着我:“只是一些。”将我搂进怀里,“君玮对我说,你想用那个梦让我忘记你。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将头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终于哽咽出声:

    “不想的,我一点也不想。可你那么难过,子午华胥调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它能忘记我,以后你就会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头顶:“忘记你的话,那个人会只是苏誉,不再是慕言。如果经不再是我,你觉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总是喜欢出这些难题,可没有是我能够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们只有两个月了。你么不能当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呢?”

    他的身子顿然一僵,抚弄我头发的手也停下来。我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我以为他来找我,他什么都想开了。

    半天,我轻声道:“可这就是现实,你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么?”

    像是等待一树花开那么久,他沙哑道:“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到底是不这一只手,握着剑刺中了你。是我杀了你。两次,一次逼你跳下卫国的城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有时候我会很恨命运,是它让我们阴差阳有时候又很感激它,没有它法外开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后也分不清是多还是感激它多。我本来觉得将错就错让你忘掉我会好一些,可是,你觉做错了。那么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留下一些好的回忆,就算两个月……”

    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起,是那样沉着的让人一听就会安心的嗓音:“不有两个月。我会找到办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顿了却又补充道,“你把回忆看得太重要。可对于我来说,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过去重要。现在你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更要紧的事。我会找到办法,你总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驳:“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话刚出口就觉得虚伪。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会在半刻前还一心想着躲开他,还觉得为他好。因我从未想过他能找到什么办法,我只是很认命。其实就连现在不信他会找到办法。但是他走出了华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欢我为他的选择,于是重新为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我打起精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柔声道:“回去睡觉,你不累么?”

    我摇摇头:“还好了,那个梦你到底还记得多少?有没有记得我给你做饭,还有我们去荆家求剑。对了,你还吃醋来着,记不记得?”

    “……不记得。”

    我认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妆,你以为是画给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说那个妆一点也不好看。”

    “……不记得。”

    我更加认真地提醒他:“你还嫉妒我和君玮玩皮影戏,说我要闹着玩儿也不该去找君玮,应该……”

    他无奈打断我的话:“好了我记得了,你不用再说了……”

    但我的兴致已经被彻底勾上来:“而且你对我一点也不好,那时候好冷酷,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说我不自爱也不会有别人来喜欢我,真是太过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过分了。”

    天边下弦月弯弯,这是破哓前的残夜,风中传来最后几只秋虫的啾鸣,庭院里一些花开一些花谢。这长长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遥远的岁月,还有那些美好的旧时节。身后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和他的故事史书将会如何书写。而这样无忧无虑彼此开心斗嘴的日子,又还能有多久呢?

    一日一日,感到身体的疲惫乏力,随着另一半鲛珠的裂纹加深,生命的流入变得快速起来。过去只是没有呼吸、嗅觉、味觉和痛感,但近来连触感都大灵敏。

    我没有寄望会有奇迹发生,可每日醒来,首先浮入脑海的画面就是胸中残的珠子,几乎可以辨别哪些是新增的裂纹,这真是一种折磨。

    这些事我没有告诉慕言,但我想他其实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装作就算天下来也不会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做到,又如何能做到。”这是很久的他说过的话。和他在一起,我有许多受教,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我们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宁愿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看到我安心得没有丝毫犹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陈宫里开始出入许多秘术士,我知道他们受邀前来的了什么。苏仪兴奋地告诉我,说这些术师中不乏凝聚精神游丝的高手,我得她的潜台词,但被华胥引禁锢过的精神游丝是无法凝聚成魅的,这一点慕也也清楚。

    从前他切切嘱咐我,让我在他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现在想来,其实说出那些话时,他便已知道我是个死人,所谓找到办法,是想尽量恢复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时,能够有那样的愿望真是奢侈,如今,连保持这个活死人的模样继续存在于世间,都变成一件困难无望的事了。

    不多的时光里,我们像双生的影子。但有时他会去找那些秘术士议事,这种时刻就不会带着我,可能因为唯一要议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循规蹈矩,曾经偷偷去书房的外室听过一次。和别的议事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先由与会者挨个发言,汇报近期研究成果,然后自由议论,说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论证那些方法毫无实施的可能性。

    但我听壁角的这一次,发展到最后却大吵起来,这一点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争吵最终归结于一声杯子碎响,配合着杯子落地响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

    “手滑了。”

    内室噤若寒蝉。他问得认真:“若是将孤的寿命分给王后呢?诸位可有谁能做到?”

    那次后,我再也不愿去听他们议事。世人所谓一句一伤,有时候我们伤心并不是因为那些话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从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时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鲛珠能将睡意都净化。但近来睡意越来越浓,看来鲛珠已越来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开始有个毛病,半夜时总要将我叫醒,让我说几句话给他听,才会继续放我睡。有几次被叫醒时脑袋不算迷糊,听到他唤我的声音不稳,而明明两人相拥还盖了很厚的被子,抱着我的手却是冰冷。

    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着睡着,就永远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担惊受怕,白日里却半点也没让我看出来。

    时入冬月,听说赵姜两国战事愈演愈烈。赵国此次引火烧身,战火一路蔓进自家大门,军士们虽上下一心奋勇顽抗,但终究和姜国国力悬殊,败退得很是凄惨。可姜国明显不懂见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赵都之势。而事情进展到这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这果然是他的一张网。天子赐他显卿之名,令他为己分忧。这次的出兵连目都是现成的——“诸侯失和,代天子调停”。插手这场战事,按道理来说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适,天子没有那个能力插手,在天下看来,他便是该出手之人。陈国虽民风开放,却同卫国一样,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间,慕言一般是把这些事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以此哄我入睡。

    喜欢把我当小孩子,从前我不懂,那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结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这场局最初的那个棋子——秦紫烟的去向,因这件着实难以推测,即便听了那么多睡前故事,仍是无解。打了许久腹稿向慕言起,他却不当一回事似的:“若是还活着的话,应是在赵国罢。”

    我觉得犯糊涂。他耐心解释:“私下会盟赵国那次,你觉得如何才能让赵王全信服姜国的嫁祸之举?”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继续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表情:“……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纠缠许久,才吝啬地吐出两个宇:“人证。”秦紫烟是人证,这就是那时他一寻找她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最后她会留在赵国的原因。

    这样窝在他怀里,同他家长里短一般谈论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到老,我们一辈子都该是如此,我可以这样做好他的妻子。

    从前我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他的支撑,当他妥做出一个英明决断,会陪着他打开一个足够宽广的视野。如果能活得足够久,再努力一点的话,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一想到这些,心底就有个声音安静提醒我,你可看背后笼罩着的那层阴影?那层分别和死亡的阴影?

    十一月。几场霜降之后,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时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样慢。关于分别之事已不做多想,慕害眼中的疲惫也是日日愈盛。他以为瞒得很好。我也就假装不晓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绝处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经打心底里放弃那些不切实际期望之时,新请来的秘术士却带来祈盼多时的好消息:世间也许还存有另一颗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

    照他的理论,人世无独物,万事万物都讲究相生,这是造物法则。上古最初,不管华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入还是被人为封入,都不会违背造物法则,那么九州之上,必定还存在着另外一颗沧海遗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可能让它蒙尘已久,或者只是当作可供玩赏之物。

    无意说那是上天垂帘,因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开的另一个玩笑。负责任地讲,它实在太喜欢和我开玩笑。但不管怎样,慕言开始在整个九州大陆寻找那颗传说中的珠子的下落,尽管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这一生,似乎好运气还没有用尽。

    七日之后,君师父来陈宫探视我,竟真的带来消息,说姜国的宗祠里正供奉着一颗明珠,传说是上古遗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确然是一颗鲛珠。

    冬月十二,陈国遣兵围姜救赵,慕言亲征姜国。这一次亲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处。

    出征的前夜,红烛之下,他在我额际伤处画下一枝白梅。铜镜中,那浅浅花痕贴着鬓角长出,端丽又明艳,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为何,良久听到他道:“原本是想给你画眉,但你的眉本就长得漂亮,不用我画已经很好。”

    原来是这样,他虽不喜欢我将回忆看得太重,但这些寻常夫妻常做的闺阁之事,他也想给我留下一些回忆。

    他以手支胰,含笑端详我:“画得好不好?”

    我点头煞有介事点评:“嗯,一枝白梅出墙来,从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抬起眼帘,微微眯了眼,赶紧退到床角:“我说着玩儿的,你你你,你先不要过来。”

    他靠近一步:“过来会怎样?”

    我继续往后退:“那你要答应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笑笑:“你觉得可能吗?”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风干裂,我站在宫

    城上看着他,却没有送他出城门。

    也答应我会很快回来,那么这就不是一场分别。

    或者即便在他未归之时我先一步离世,也会努力让自己去往他的身边。书言每一日如鸿雁飞来,皆是他的字迹,那么他就还是平安。我的体力却渐渐不支,近日发现,连听觉都不甚灵敏。捷报传来那一日,吴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飞扬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开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纷飞,我盛装立在吴城的城墙之上,等待慕言凯旋而归。

    页际如他出征前夜,绘了白梅做饰,柔软狐裘之下,水蓝长裙迤逦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墙之下,看到臣子们分作两列,立在石道之侧,而城外白梅似有费云之意,雪中开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闻到弥漫的冷香。

    执夙在一旁扶着我,一直试图哄我回去:“陛下的圣驾要未时才能到城郊,比时方过巳时,又下了这样大的雪……”

    我摇摇头:“他会提早回来的。”

    执夙不相信,却拿我没有办法。

    巳时末刻,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凯旋之音落入耳际,伴着严整的行军之声。我轻声问执夙:“你听到了么?”

    未等到她的回答,却看到石道尽头一匹奔马急速而来。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唯有渐近的马蹄声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底,我一把推开丸夙的扶执,提着裙子冲下城楼。曳地的裙裾舞在风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马,遥遥向我张开手臂。那一刹那,似乎有一线光透过灰色的云层,连那些厚重的离毛雪也变成六棱的冰花,轻盈透明起来。我扑进他的怀中,冰冷的铠甲掠过手指,禁不住让人打一个寒颤,但看着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却含着安心的笑,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触摸他的脸,最后只是停在眉间:“我会煲燕窝粥了,回家做给你吃。”

    他的唇缓缓勾起,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他脸上:“真的能吃么?”

    ( 华胥引  p:///4/4407/  )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