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5

    他很清楚他保不住董安于了。

    最后也不能对董安于说什么,甚至不能说他是冤屈的。纵使赵氏的主君有令整个晋国都为之侧目的权力,也无法在这种时候保护自己的家臣。因为在赵鞅身上,结系的是赵氏的命运,这个古老的百年卿族的未来全都压在他的一举一动之间,他无法依照自己的意愿作出决定,他或许可以诛杀范、中行氏的千余同党,可无法留住一人的性命,甚至不能阻止别人给他戴上乱臣的枷锁。

    荀跞还在等着他的答复,赵鞅明白他恐怕不会等多久。

    让荀跞终于闭口无言的是,董安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而赵鞅好像还嫌不够赤诚似地,命人将董安于处以弃市之刑。然后他派人去禀告荀跞。

    “罪人董安于已经伏法。”

    事实证明,在董安于入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赵鞅都非常不愿意从闹市区经过,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人还活着的日子,曾和他一同坐在装饰富丽且绘有漆纹、撑着华盖的圆舆马车上,健壮的青骊向前奔跑时,铜制的銮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当他叫人将董安于的尸体从房梁上解下,按照惯例丢到闹市区的中心接受风吹日晒,任绛都的百姓都来围观这位赵氏的忠臣的时候,赵鞅将赵无恤单独叫到书房里。

    “现在你总该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他用仿佛苍老了的声音,对年少的儿子说。

    董安于被处死后,智氏立即承认了赵氏的正当性,与之举行结盟,晋国国内的范、中行氏之乱暂时告一段落。在接过歃血的器皿时,赵鞅睁大眼睛,觉得那里面盛的是董安于的血。

    其后,赵鞅又将赵氏族人们召集起来,举行了族内的盟约,为将来做好准备。他们在气氛萧杀的宗庙中献上祭品,用朱红的笔墨写下盟约书,约定将赵午作乱的子孙永远驱逐,不让任何邯郸氏的势力留在晋国。赵氏和范、中行氏势不两立,赵氏族人绝不擅自出入他们的场所,与他们勾结。面对神明发誓时,宗庙外的春雪还没有融化。随后,盟约书按照古礼被埋进土里。

    对于范、中行氏的警惕不能有片刻放松。毕竟两家的宗主尚在,隐患并未消除,虽然他们在晋国暂时失势,但作为执政几百年的名门望族,他们的势力不仅遍布诸夏,也远涉狄戎,他们似乎随时准备返回晋国。

    晋国的军队围困了范、中行氏藏身的朝歌,齐、宋、卫、鲁等晋国的敌对国家随即举行了各种会盟,企图通过援助范、中行氏和邯郸氏来削弱晋国和赵氏,晋国几乎被他们搅得没有宁日。范、中行氏的余党在他们的支持下,发起了叛乱,带领白狄的军队袭击了晋国。作战在绛都的近郊展开,白狄被荀跞和赵鞅带领的军队击退,余党的首领一个逃往周天子的王畿,另一个则奔往朝歌。为了切断其他国家对范、中行氏的援助,使他们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况之中,爆发了生死攸关的铁之战。这是董安于死后第三年的夏末的事。

    铁丘之战前夕,晋国上军将荀跞患上重病,医药无效,竟溘然长逝,死时才五十多岁。人们联想到他父亲荀盈的早逝,不由得愈加为他惋惜。然而,压在赵鞅心上的石头却是拿掉了。

    荀跞死后,嫡子荀申即位为下军佐,而赵鞅升迁为上军将,也就是代替荀跞成为了晋国的执政官。赵氏的荣华达到了顶峰,赵鞅虽然名义上还是晋卿,然专擅晋国之权,在晋国,再也没有哪个卿族能与赵氏媲美。

    就任上军将,在绛都宫殿中受封的那一天,赵鞅在宗庙祷告完毕,对自己的儿子说:“将来,等到赵氏不用恐惧什么别的势力的时候,你就把董安于的牌位放在这里吧。”

    赵无恤点点头,睁大眼睛望着他,赵鞅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某种近乎愧疚的情感,他垂下头,赵无恤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齐国人为了援助被围困的范、中行氏,输送给他们近千车军粮,这些物资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无疑会壮大他们的势力,延续他们坚持的时间,给赵氏带来极大的威胁。赵鞅便率领晋国的军队拦截齐国人,在铁丘与护送粮草的郑**队进行战斗。

    这一战中,为赵鞅御车的是曾经教过赵无恤御术的王良。当他们驾车登上草木稀疏的铁丘,在酷烈的阳光下,看见郑国众多的弩兵、车兵、步兵都按顺序排好行列,严阵以待。他们的革铠闪闪发亮好像金属,迎着太阳,铜盾上的花纹几乎把人晃晕。暑意未消的夏风庄重地翻卷着郑师的军旗,战马低低发出嘶鸣,马蹄踏动扬起一阵阵黄尘。

    身为车右的卫国太子见到这副景象,竟然吓得将身子伏到战车底下,好一会都不敢出来。王良握着马缰,发出一阵哂笑。

    两军进入混战阶段,互相对敌方的阵列发起冲击时,赵鞅冲得太前,被郑国人用戈从后方击中了肩膀,他顿时跌倒在战车中,一只手里还紧握着击鼓的槌。滑腻的血液使他险些无法抓住舆身的边缘,当卫国的太子将他救下,才发现他正趴在箭袋上咳嗽,嘴里涌出鲜血,殷红的液体沾染了绣着精美花纹的箭袋。郑人将他的军旗夺去,后来在郑军慌忙逃走时,由一位曾被赵鞅救过一命的范氏旧臣夺了回来。

    郑军尽管人数众多,然而不敌撤退,晋军重新集结军队追击,掩护郑军撤退的子姚、子般和公孙琳三人,在战车上搭起弓来,向追赶的晋军射去。晋军的头阵有很多被射中而死的,因为箭伤而疼痛发狂的战马四处奔驰。不过即便如此,依然在卫太子的带领下大败郑师,缴获了齐国原本应该送给中行氏的粮草。

    从俘获的士卒口中得知,中行氏经过多时征战,又遭到围困,粮草已竭,人心不定。这时又得不到列国的救援,大家推测他们大概撑不了多久了。赵鞅因此觉得欣慰,在押运战利品回程的路上,他倚在车上对家臣说:“中行氏眼看就要灭亡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后背的伤痛一般,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那位臣下低了低头,正好让阴影挡住了他的脸,他以一种凝重的语调说道:“难道主君忘了,有一个智氏尚在朝堂吗?”

    ☆、第 7 章

    荀瑶站在台阶下,隔着一层湘妃竹制的帘栊,望着堂中改换了新服的荀申。湘妃竹是产于南方的竹,主要是由吴国——有时也通过楚国输送到北方,每当天气晴朗,阳光从室外穿过青绿的帘栊时,金色的光斑和湘妃竹本身的墨点交织,显得异常斑斓灿烂。

    由于并非嫡长一支,在父亲服三年丧期的同时,荀瑶只用穿一年丧服。不过即使是三个年头的丧期,也只是一转眼的事,这年春天,踏着布满露水、草木初萌的大地举行完祭祀,便除下了丧服,这正像枝头白色的积雪消融,绽出新花一般。荀瑶从去年开始就隐约听到丧期结束之后父亲打算立继承人的流言,他甚至来不及想想这消息的真假,就兴奋了起来。

    荀瑶已经十几岁了,改换了发式,最近又在迅速地长高,在穿丧服的期间,不得不重新为他接续了几次袖口。与赵无恤不同,荀瑶虽然不是嫡子,但出身并不卑贱,况且,他是一个异常傲慢的人,他从不觉得身为嫡长的哥哥荀宵有什么地方能胜过他,虽然对父亲的选择结果感到紧张,但即使荀瑶在这场争斗中失败了,他也不会认为那是荀宵要比他强。

    当少年的荀瑶受到传唤,从阳光下穿过帘栊,走到燃有熏香的堂中,他高大的身体好像使房室变得低矮了。荀瑶面上带着自幼就有的那种亲切、热情的笑容,向父亲行礼。因为是春天的缘故,就为他选择了淡青色、镶有浅蓝色飞鸟纹织花宽边的深衣,在幽暗的室内,少年背对太阳伫立,光从他背后投射过来,他的头发和衣衫边缘都流溢着一层金色,使得原本出众的姿容益加优美。

    “大概不会有人不想亲近他吧。”家中的女眷曾如此议论他。

    他的父亲回过身,静静地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一会自己的儿子,向他点点头。

    作为儿子,荀瑶很清楚他的父亲想要的是什么——他和祖父不同,不喜欢凶狠的手段和过分的野心,而欣赏平和、宁静以及文雅,从这点来说,荀瑶的长兄荀宵做得无疑很失败,荀申常常因为他的强硬和决绝而斥责他,觉得他过分狠毒,不适合作为宗主。

    “如果把智氏交给你,你想有些什么作为?”荀申背着手,漫不经心地问自己的儿子,好像只是闲聊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阳光从帘外细碎地扑进来,无声地落在他低着的眼睫上,看上去有几分虚弱的意味。

    荀瑶的神经立刻像弓上的弦一样绷紧了,他稍稍睁大眼,没想到最重要的时刻竟然毫无征兆地来临,不过马上又因为挑战隐隐感到激动。他思索了片刻,随即流利地答道:“按时举行祭祀,四季不绝;与诸卿共事时礼节适宜,进退有度;奉命出使则以国为重,不辱使命;侍奉国君应严谨克制,不犯差错。”

    诸如此类的话荀瑶还说了一些,这确实都是作为一个优秀的正卿所必要的,但是关于如何壮大智氏,夺取土地,兼并诸卿——这些掩盖在礼仪和盟约之后□□的真相,他却并未提及,他猜想荀申或许不打算把这些作为立嫡的关键,而关于这些,年轻的荀瑶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父亲看似很满意地听着他说这些随口胡编的话,时不时轻轻颔首,忽然,在荀瑶短暂的停顿中,他轻轻地开口说:“你要小心赵无恤。”

    荀瑶愣了愣,接着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惊喜地笑了起来。

    你要小心赵无恤,这显然是一种嘱托。在对预示着父亲抉择的嘱托感到欣喜的同时,荀瑶的微笑中也有不屑的意味。智氏和赵氏,这两个显赫的家族终有一天将在晋国分崩离析的土地上展开战争,这是每一个人都预料到的,因此智氏的人格外留意未来的赵氏宗主。他们认为出身低微的赵无恤既然能攀上这个位置,一定有某些过人之处。荀瑶对他们的议论不屑一顾,他清楚地记得赵无恤那十分平常的相貌,以及六年前下雪的初春,在谈及幸运时赵无恤神情的痛苦和黯然。他如此懦弱,甚至不配做荀瑶的对手。

    “啊,我会的。”荀瑶微笑地对父亲说,若有所思而意味深长:“直到他死,我都会警惕他的。”

    在父亲面前,荀瑶一直努力地塑造着一个温柔优雅又颇识大体的形象,但事实上,荀瑶从小就不懂得怜悯是什么,他在赵家第一次见到赵无恤时,就说了使对方窘迫的话。荀瑶不仅无法同情别人的痛苦,甚至还习惯于从中取得欢乐,他人的痛苦,对荀瑶来说不过是生活中的调剂品。

    他的残忍、傲慢和富有野心,在祖父在世时就已培养起来,很早就有人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不幸的征兆,然而他的父亲却殊为喜爱他那副伪善的面具。不知是不是从祖父以及父亲的早逝中意识到,那种家族式的不幸最终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父亲的丧期结束后不久,荀申就将荀瑶正式立为继承人。

    “他是个出色的孩子,无论哪方面都十分出色。”荀申在向族人宣布立荀瑶为太子时说:“六艺之中没有荀瑶不擅长的,此外,他勇敢而果决,巧文且善辩,我认为他能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他确实具有诸多优点。”荀跞的庶出子荀果回答,一面用眼睛看着身穿红黑相间的祭服,神情恭敬,低垂着头颅的荀瑶:“然而,这孩子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我从他身上看不到半分仁慈之心。”

    在庄严的祭祖的乐声里,他抬起头来,面对无数明烛之下的祖宗牌位,说出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哪怕凭借这一点,荀瑶也足够让智氏灭亡。”

    荀瑶微微抬起头,光没有照到他脸上,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遗憾的是,荀申并未听从他的意见。荀瑶被正式立为智氏的继承人后,荀果依旧不肯放弃他的看法。他对别人说道:“此人必灭智宗,眼见无法阻止,虽然我不怜惜自己,愿为智氏殉难,却不想让妻儿也被灾难祸及。”于是立即带着全家更换了氏,逃到智氏的领地之外隐居起来,时人把这事当做笑谈来讲,都觉得他这是杞人忧天。

    “荀果真是个识相的人。”某一个秋天,荀瑶在田猎时不知怎么和随臣谈起荀果,却如此说道。

    当时的荀瑶正值盛年,身着革衣,手中随意把玩着马缰,放任马匹慢悠悠地踏过未开垦的泛黄的原野。他眯起眼,辨别着斑斓的秋林中的日色,又回首看看车后,那顾盼的姿态,实在非常俊美不羁。

    当下臣请教原因时,荀瑶满面微笑地说道:“如果不是他改换姓氏,迁往别处,我这时真应该把他脖子上的绳子挂在马车后面,问问他什么叫做‘必灭智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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