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6

    ☆、第 8 章

    赵鞅在无意间提到了代嬴。

    战争暂时结束,范、中行氏被彻底压制以后,赵鞅终于空闲下来,有机会与赵无恤一起坐在书房里,谈一谈往后的事情。夏日的午后,他们周身围绕着闷热粘滞的空气。炙烤人间的太阳向四面八方投下火一般的日光,浑浊的风吹动竹帘,带来一股股夹杂尘味的暑意。

    为了降温,下人将切割好的冰块盛在铜缶里,随着日影的移动渐渐融化成了一滩透明的水,在铸着精致的蟠螭纹的青铜容器内,像是扭曲的镜子,时不时随着微风泛起细腻的涟漪,映出周遭变形了的一切。

    当赵鞅从与白狄鲜虞的战场上归来,他想起了梦中天赐的代戎。即使已过多年,赵鞅还是会偶然回忆起那盛大的九天之上的梦境,那场梦境里有他还不熟悉的赵无恤。在纷垂着云霞裁成的帐幔的宫宇中,面目飘渺的女性手持五彩的羽旌,长袖曳地,自云端现形又泯灭于云中。梦境如真实般真实,赵鞅十分清楚地记得他奉天帝之命射杀熊罴时手臂的肌肉迸发出的力量,以及漆弓的背面紧贴虎口皮肤的触感。梦醒之后,他乘坐马车出行,拦住他车马的释梦者自大山深处而来,身上散发出一种泥沼和草木混合的气味,他说天帝将代国交给了您的儿子。

    赵鞅卸下革甲,将赵无恤召到自己案前,问他:“关于代地,虽然近期还没有机会,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么打算?”

    “不仅要取得代,还要最快、最小损失地取得,不能给他人可乘之机。”赵无恤早已酝酿好了答案,他不假思索地对父亲说:“想要灭亡它,首先要亲近它,我们应当和代国结盟。”

    “无论是赵氏还是晋国,和代国的正式来往好像都不多。”赵鞅故意道。

    “我们可以采取联姻。”赵无恤立即抬起眼来,很快地说。他的眼中透露出坚定的光。从他一如既往平静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被压抑的激动的波澜,赵鞅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说年龄合适、身份高贵的女公子,我倒是想到一个人。她快有二十岁了,没有合适的人家,我一直为此事忧恼,若将她嫁到代地去做君夫人,也不失为体面的归宿。”

    赵无恤的反应出乎赵鞅的意料,他如同不明白他的话一样,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赵无恤花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所说的人选是他的姊姊。

    从亲缘关系来讲,赵无恤有许多姊姊,但这个温柔的称呼,在他心里永远只属于一个人,代嬴。

    赵鞅原本是随口说起这个待嫁女儿,觉得她或许合适,赵无恤的惊惶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丝讶异从年轻的宗子脸上掠过,他的面色迅速地苍白了,原本呈现出光彩的眼睛黯然失色,他不再热衷于讨论,而是陷入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即使赵无恤已不是当初需要她怜悯的人,他们的关系也较幼时有了疏离,在过早地失去了母亲的他心里,代嬴的姊姊形象还是永恒的、无可替代的慰藉。赵鞅并不清楚代嬴和赵无恤之间微妙的情感联系,所以非常奇怪。不过,老实说,这两个孤独的个体在长久的共处中形成的,夹杂有同情、怜悯、欣赏、依恋和某些受到伦理限制的禁忌成分的感情,甚至连它的当事人们本身也无法弄清。

    赵无恤低着头,沉默了,赵鞅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表现,他的肩膀和背部都显得非常僵硬,即使过了很长时间也不动一下。赵鞅有点生气,他不喜欢赵无恤这种脆弱的样子。

    “怎么?”赵鞅催促他道:“你还有其他看法?”

    刚开始,他原本仅是随口说说,赵无恤的反应却让赵鞅感到非得把这事落实不可,他的语气因此变得十分严厉。赵无恤摇摇头,缓缓抬起脸来,欲盖弥彰地向父亲露出一个悲惨的微笑。尽管他在竭力掩饰,赵鞅仍旧看穿了他。赵无恤的鬓发已被微微浸湿,在太阳下润泽地泛着赭石色的光,他的太阳穴到额角一带渗着汗珠,一滴汗水沿着颧骨缓缓滑落下来,直到脸侧。

    “我的想法正和父亲一样。”赵无恤停了停,用冰冷得近乎狠毒的口吻说。

    一段沉寂而酷热的时光中,赵无恤想了很多阻止赵鞅下决心的借口,接着被他自己一一否决了,从赵氏的利益层面看,代嬴的出嫁有益而无害,从他的私心讲,却无论怎样的私心都比不上赵氏的利益。身为未来的宗主理应摒弃感情用事,就像赵鞅冷漠地听着董安于的死讯,一言不发。

    赵无恤陷入了绝望,他又想起代嬴总归要嫁给谁,即使她不嫁往代地,也会因为政治目的被送到一个富有的上层家庭,做那里的主母,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赵无恤非常不愿意看到这结果。

    ——“如果她真的被送去了代国,我还有机会将她夺回来,如果嫁给了属下或者其他卿族,那么或许就永远也不能见到她了……”

    一刹那,带着罪恶感的想法如烟云般在他心头拂过,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赵无恤深深明白这个想法不仅幼稚,而且染上了非常浓厚的禁忌意味,然而它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他不可控制地被这样的念头牢牢吸引、掌控了,它迅速地摧毁了他的理智,拖着他坠向黑暗的深渊。

    直到谈话终结,赵无恤没能说出任何反驳父亲的话。赵鞅立即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最后,赵鞅决定派赵无恤去向代嬴传达这个消息,通过儿子的反应,赵鞅觉察到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比其他人亲密的关系,于是他看似随意地对赵无恤说:“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

    向来敏感的赵无恤觉得自己好像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应声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很快躺下了,任何人的关心和问话都没有理会。赵无恤像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发汗那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紧紧裹住。这一天晚上他梦见许多事情,有好的、有坏的,他梦见死去的母亲,可她到底是死了,他伸手去摸,她已经冰凉。第二天,他头痛欲裂,早早地醒来,在夏季的清新的早上,趁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走到代嬴的房中。

    清晨的风是凉爽的,代嬴穿着夏季的单衣,鬓发在脸侧轻轻拂动。她拿着练习缝纫的针线,惊喜地抬头看赵无恤。

    “我觉得好久都没见过你了。”代嬴温柔地笑道。

    赵无恤一眼瞥见她放在案头的漆碗,外面黑底红纹,里面是朱色的,碗里整齐地码放着些做工精致的饴糖,大概是代嬴的点心。赵无恤的胸中猛然升起一阵痛苦,小小的、**黄色的麦芽糖化成了一团火,燃烧着他的心脏和胸腔,他将头别开,努力喘了两口气,才觉得自己能够开口说话了。

    “姊姊。”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要嫁给谁?”

    ☆、第 9 章

    从赵无恤走进门的那一刻开始,记忆的藤蔓就不断地纠缠着他。院子外一片喧嚣,原来是准备启程去晋阳了,父亲的使者跑着来叫他,他当时站在代嬴的门外,义无反顾地折了回去,他就站在代嬴的门外。

    一直以来,赵鞅看到的是赵无恤固定的一面:沉着、老练,甚至有些自负,在父亲心里,他的形象优秀又片面。赵鞅不知道赵无恤正忍受着隐秘的痛苦的折磨——对于自身价值的怀疑。这痛苦来源于他被赵鞅忽视的童年,继承自被赵鞅轻贱对待的母亲。他的船起航不久,在波涛汹涌的灰蓝色海面上航行,泛着泡沫的波浪又凶又急地扑过来,发出雷霆般的声响,他觉得自己好像有资格与云霄齐头并进而瞬间又仿佛跌入海沟深处,赵无恤便是如此在自卑与自负之间颠簸辗转几乎永无定时。

    只有代嬴对他始终如一,她温柔驯顺的眼睛默默地注视他。她并不懂很多事情,也不需要懂得,她身上有母亲般的特质。被那双宁静的眼睛注视的时候,赵无恤觉得她们的命运许多地方都很相似,比如母亲是从狄族被俘来的而代嬴即将要去代戎,这是注定好的,因为赵氏永远不可能摆脱和狄戎蛮夷的纠缠,而他们是赵家的孩子,命运原来一开始就埋好了伏笔,一点也不突然。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阻拦代嬴去代地都是不明智的决定,赵无恤一直用那个将来把她夺回的计划安慰自己,可在向代嬴传达父亲的意思时,他还是心如刀绞,这是赵无恤第一次将自己的忍耐力发挥到极限。

    他条理清晰,冷静客观地叙述了家族交代给代嬴的任务,以及这么做的意义,似乎他非常希望代嬴能够成行,出于惩罚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没有向代嬴隐瞒联姻之计是由自己提出的事实。代嬴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在她姣美柔嫩的面庞上,喜悦和笑容消失了,她端正了坐姿,神情渐渐变得严肃、阴郁起来,等赵无恤觉得时机已到,停止了诉说,直挺挺地等待回应,代嬴将被自己绞成了乱麻的线团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这种事本来就是听凭父母做主的。”代嬴回答,声音冰凉而甜蜜:“你去告诉父亲,我不会叫他为难。”

    赵无恤的冷汗早就浸透了葛衫,使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包在湿漉漉的裹尸布里的尸体。他看到代嬴的眼睫在金色的朝阳下颤抖着,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赵无恤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代嬴一定不愿意嫁人,一定不愿意去多风沙的蛮夷之地。但代嬴什么也没说,这会儿,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代嬴好像背叛了他。

    “姊姊。”于是赵无恤说:“这是为了赵氏和代国的友好。”

    代嬴猛地回过头,她在晨光里向他微笑。

    “友好?”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她从未听过这个词,紧接着代嬴用袖子捂住嘴,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忽然爆发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很快就吓跑了窗外桑树上的鸽子,并且多少让赵无恤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随即,他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这个屋子里多待了,太阳升上来之后的热度将一切都变得滚烫,他甚至还没有告辞就立即走了出去。

    当他走到代嬴的窗户下面时,他在窗子里发现了姊姊白色的脸,他惊慌失措地扭头和她对视,代嬴将一只手放在窗棂上,露出怜爱而不无忧伤的表情。

    “你终于也懂得替家族着想了。”她隔着窗,用抑制着悲哀的语气说——伟大的忍辱负重的女性通常会用到的语气。

    赵无恤马上想起了他还不是太子的日子,那会儿万事万物没有现在这么复杂,年幼的代嬴拉着他的袖子和他说起中军将要来访的事,赵无恤踢着脚下满是灰尘的破竹筐,冷酷地答道这都与我无关。那时候他拥有一切,他的世界中心是母亲和姊姊,而不是什么家族。

    “……我一定把你接回来,你等着我。”赵无恤咬牙说。

    他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阴森可怕,因为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看代嬴的脸,赵无恤沿着被阴影和光点占据了的高墙匆匆走去,在他身后,传来撑条被撤下,窗户嘭地关上的声音。

    这天起,赵无恤就再也没去见过代嬴。代嬴出嫁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占卜、问名等繁琐的程序一一完成,婚期越来越近,家中开始进行各种各样的准备,最后,代国派来迎接的队伍到了绛都,在馆舍中住下。赵无恤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向父亲申请外出打猎。

    赵无恤已经一年多没见代嬴,代嬴的忍耐力是不如他的,因此在某一天,他不在的日子,她闯入了赵无恤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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