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7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赵无恤的屋子,对于代嬴来说是一种异常的幸运,因为她的行动不仅是毫无部署的,而且完全没有理由,最初支撑代嬴走出闺门的是一种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等着婚期到来然后被装上马车送走,仿佛那会让她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那是秋天的下午,浑金色的阳光落在青瓦的屋檐上,折射进窗子里,在她绛红的裳面投下晃动的光斑。代嬴稍微缓过神来,认出这是赵无恤的书房。这里没有赵无恤,只有一些低矮的家具安静地摆放着。代嬴意识到自己做了可怕的事,害怕得发起抖来,她已经许嫁了,而赵无恤也超过了男女不分席的年龄,这样的行为非常失礼。然而,尽管代嬴恐惧得要死,一个劲儿质问自己为什么,甚至想起了昔日礼仪教师拿来恐吓她的那些不贞洁的妇女的例子,她还是没有退出,仿佛有什么魔力把她吸引在这里似的。

    她颤抖着环顾这间屋子,不由自主地想象赵无恤日常的起居。在素净的坐榻上面,放着一架漆成暗红色、摆有高脚铜灯盏的小几,是赵无恤平常读书的地方,一些竹简整理得很整齐,摞在一边。代嬴的眼睛猛地盯住了一样东西——一柄精致的错金短匕首,用葛布条缠绕着,柄端做成张大嘴的怪兽的模样,眼睛处镶嵌了漆黑的宝石——它呆在桌子的一边,像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代嬴很快就认出这是赵无恤平常佩戴的匕首,是攻打鲜虞的战利品,她见过它悬在弟弟衣带上的样子。

    想到赵无恤穿着深衣,朝暮之间在宅邸中穿梭的情形,代嬴立刻感到一阵窒息。她四肢僵硬,手指也冰凉了,徒劳地思考了一下,好像被蛊惑般一把抓住了那柄匕首,由于过分激动,她险些把匕首掉在地上。她将它匆匆塞进自己的衣襟里,深吸两口气,飞快地跑出了赵无恤的房间。

    代嬴的出嫁在一个月后,天空高旷且深远,草木也被染成适合时宜的庄重的金与红。府中的织工提前半年就为她准备华美的喜服,她的陪嫁品装了好几车,几乎样样齐备:绚丽且花式繁多的丝质品、用各种工艺镶嵌宝石的青铜器皿、各地的陪嫁奴仆、还有见丈夫的父母以及妯娌时需要用到的礼物。

    在庄重的奏乐声里,代嬴向赵鞅拜别,赵鞅沉默地打量自己满头珠翠的女儿,以一位父亲而不是一个家族主人的眼神。然后他说:“我曾听人说你是不大愿意的,你怨我吗?”

    代嬴温和地笑了起来,她姣美地低垂秀颈,这一动作使得垂在她额间的鱼形玉组饰微微晃荡:“婢子不敢。”她点过口脂的绛唇略略张开:“父母给我血肉之躯,又将我养育成人,何怨之有?”

    “那么——”赵鞅顿了顿,说:“你怨赵无恤吗?”

    代嬴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怨他。”她轻轻地说,垂下了眼:“因为他是未来的赵氏宗主。”

    忽然起了一阵秋风,代嬴身着盛装从宗庙中走出,夕阳西下,血色的残阳染红了宗庙青色的屋檐。她站在台阶上,抬起眼来最后看了看黄昏时分的绛都,接着在**母的搀扶下,乘坐上为她准备的用金色漆出华丽纹路的车子。

    赵无恤从打猎的地方归来,还没来得及和代嬴说几天话,就要将她送走。秋风鼓荡着他的袍袖,他穿着黑色花纹镶边的深衣,头顶上是宗庙阴暗的青黑色栋梁,他站在高处目送姊姊的车队慢慢从视线里消失,没有发觉其中装载有他的匕首。

    所有见过代嬴陪嫁仪仗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少女的幸福,在他们的羡慕和对赵氏荣华的感叹声中,连绵几里的车队离开了绛都,向偏远的北国行去。赵无恤独自想象着车队驶到寒冷的北方地区时的样子:黎明冉冉升起,在灰色的天空下,车轮踏裂了高原上尚未解冻的凝霜的土地,同时也碾过了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从童稚时期呵护到现在的,珍贵又温暖的梦境。

    ☆、第 10 章

    新年过了,正是初春时候。荀申的病情愈发加重。

    荀瑶被立为太子之后的第七年,过早地迎来了即位的征兆。荀申是去年冬天染的病,新年祭祀时还能撑着病体主持,新年一过,由于春季的潮湿多雨,越发沉重,以至于卧床不起。到了最后,更是醒着的日子少,昏迷的日子多。医师请过无数,但不甚见效,卜官也占不出作祟的迹象,荀申被闹得烦了,**脆从此不吃一切药,夫人和儿女都很担忧,说道:“该不会延续前几代人的命运吧!”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相对啜泣。

    一个仲春的晚上,荀申自知大限已至,于是派人将荀瑶叫到自己床前,屏退众人,说有重要事情嘱咐。没人知道他临终的遗言,过了一会,人们看见荀瑶默不作声地退出帐幕,向外走去,荀申彻底昏死。直到夜很深了,荀瑶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忽然从荀申住的院子里传出喧闹,接着便是有人出来索要各种后事需要的物资,智氏的主君去世了,享年四十多岁。

    原本春季的新衣刚做好不久,此时又要换上粗鄙简陋的丧服,实在非常可悲,回想七年之前,春祭过后,荀申除去丧服,册立继承人时的音容,又叫人感慨人世的无常。可喜的是,荀瑶这时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比起前几年来更加丰神俊雅。在主持葬仪时,他身穿漆黑的粗布麻衣,跟随在灵柩旁边。那被愁云笼罩、神情哀戚的姿态,令前来吊唁的人赞叹不已,人们说,葬仪中的荀瑶简直如同初春第一眼看到的积雪的梅枝,叫人难以忘怀。

    葬礼完毕,荀瑶便成为了智氏宗主,同时也代替父亲进入晋国朝堂,官任下军佐。这一天,荀瑶从童年开始就很是期盼,他为此做出了许多努力。年月已久,那时陪伴的祖父和父亲都相继逝世,荀瑶相信自己能完成他们的遗愿,将智氏进一步地发展下去。他年轻而傲慢,无论是如今国内政坛中的哪一位都不放在眼里,他在这个世上没有忌惮的人。

    前去拜见国君的那一天,荀瑶正式穿上了卿的绣有纹章的衣服,代表他接下来就要和赵鞅、韩魏的宗主们站在一起,分享晋国的权力。官服是才做好的,上面的刺绣和镶边都崭新光艳,荀瑶穿上非常好看,他的容貌很是鲜姣华丽,与那种气派相得益彰。在公卿们前到晋国宫殿里去叙职的时候,宫女们常常躲在各处窥看他的风采。赵鞅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他,但看见他也不禁感慨世事如梦,那一年来家里的小孩子,终于成为了公卿。

    起初的两年,晋国没有什么大事,荀瑶表现得比较平和,与其他大臣之间也只是普通地商讨公务,尚未作出惊人之举。赵鞅偶尔和赵无恤说起荀瑶,都是以稀松平常的态度。等到为荀申服丧的三个年头过了,春祭一举行完毕,荀瑶便以智氏宗主的身份,宣布要带领智氏军队前去讨伐郑国,借口是郑国无道,以外嬖为将,晋国前去平乱。实际上,郑国自古就经常摇摆不定,不肯完全服从晋国,近来晋国由于内乱频发,君主无能,渐渐衰弱,诸侯之间更是没有多少国家愿意遵从晋国的命令。晋国对郑国不知用了多少次兵,到荀瑶这里也毫不例外。

    可他进入政坛不久,如此施行实在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知其他大臣会如何作想。据说曾有家臣劝告过荀瑶,荀瑶并未听从,他的想法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他那么傲慢,不认为别人会想得比他周到。诸位同僚之间,开始流传荀瑶为人凌厉狠毒、类似他的祖父荀跞的言论。

    如今情形不似当初,仅有智氏之军未免薄弱,荀瑶开始寻求援助,他以曾与赵氏有盟约为由,来书请求赵氏出兵,这盟约是范、中行氏之乱时荀跞与赵鞅定下的盟约。赵鞅接到书简十分头疼,又不好推辞,便把赵无恤叫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让他带领赵氏的部分军队跟从荀瑶,对于智氏则回复说自己有病在身,不能亲至。

    赵无恤得知父亲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既欣喜又恐惧。赵鞅没有对他多嘱咐什么,就叫他去了。赵无恤第一次单独参与国际上的行动,心中不安,一举一动都尽量小心,如履薄冰。

    荀瑶的军队先行出发,在郑国郊外驻扎下来,等待赵军。两军汇合之后,为了不显得无礼,赵无恤决定主动去拜会荀瑶。

    虽然两人在幼时就认识,而且在这些年中在各种场合遇见过好几次,可赵无恤在军中的官职毕竟较低,而且前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晋阳处理政务,没有专门正式地拜见。于是就按照初见的礼仪,因为身处军中,准备了革铠、辔头、马鞍等行军必要之物,装盛在漆木箱子里,亲自前去献给荀瑶。

    在准备东西时,赵无恤的眼前又浮现出荀瑶幼时傲慢的面影,他的记忆很是深刻,对于这次的重逢,顿时有了说不出的微妙滋味。

    赵无恤被引进军帐与荀瑶见礼。帘幔一揭起来,赵无恤看见荀瑶身着玄色便服,不甚端正地坐在矮几前,以手支颐,仿佛正在沉思。见到面前有了来人,他才站起身,面上立即露出一贯的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赵无恤微低着头,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谦和,不知是不是偏见的缘故,他在荀瑶的笑容中看到了虚伪。

    荀瑶却好像很感兴趣地打量他,等双方落座之后,他微笑地说:“我正等着你来呢。”

    今日主动前来拜见,已是很客气的做法,荀瑶却说等着他这么做,未免也太不谦虚了。赵无恤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荀瑶的容颜比起少时更加出众,身着戎装更是英武潇洒。可他的气质依旧令赵无恤感到不快,荀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赵无恤想了想,注意着不表现出任何情绪,随便答说了一些家父抱疾,不得已派我前来协助,久仰您的盛名,同处一军十分荣幸之类的客套话。

    荀瑶津津有味地听着,根本没听进去,因为随即他问赵无恤:“要出去走走么?”

    赵无恤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荀瑶从容地注视他,那样子叫人觉得只有不解风趣的人才会拒绝。赵无恤略略颔首:“悉听尊便。”他说。

    荀瑶换了身衣服,他们便散步似地走出了军帐,赵无恤是正午来拜见的,山坡上面,天边的云絮白得令人心旷神怡,强烈的阳光从碧蓝的云霄上倾洒下来,毫无阻拦地照耀着空荡的四野,照耀着生满荒草的平地和黄土堆积的秃垣,照耀着满是尘埃的虚空。山坡下面,赵军刚到不久,正在安营扎寨。黑黝黝的人群在阳光下移动,舒展着身躯,挥洒汗水,被他们扔在一旁的武器和锅子闪闪发光。

    荀瑶的营地选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自然是有讲究的,这地方很适合瞭望,可以随时观察郑国方面的动向。荀瑶带着赵无恤穿过智氏的军营,远远近近地传来口令声,原来是智氏的士兵正在营地的空隙间操练,赵无恤望着那些排列整齐、训练有素的人群,明白荀瑶是要向他展示智氏的强大。

    他转过头去望向荀瑶,荀瑶的神情慵懒而自在,丝毫没有表露自己的用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赵无恤说闲话,时不时应和一下其他人的行礼。等他们穿过半个军营,走上一条掩映在小灌木丛中的窄径,荀瑶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哎,理当问问上军将的病情,太疏忽了。”

    他口中说着,回身看走在后面的赵无恤,深褐色的眼睛内满是真诚,仿佛的确特别关切:“听说病势凶猛,我听了很忧心呢。”

    “我离家时,非常沉重。”赵无恤答道:“不过昨天送来书信,说好些了。”

    荀瑶点点头,没说话。

    在他沉默的时候,春天的鸟在一旁断断续续地鸣叫,风把他们身边灌木的叶子吹得簌簌地响。

    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想要做什么呢?想要说什么呢?赵无恤注视着荀瑶那双具有光芒的眼睛,猜测着。从自己的想法里,他感受到了敌意。

    荀瑶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不过,上军将毕竟年事已高,无恤是否想过即位之后……”

    “父亲在时,只敢全心侍奉父亲,没有心思想即位。”赵无恤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

    荀瑶扬高了眉毛,也许是觉得赵无恤比他想象中聪明,他睥睨了赵无恤一会。隐约带着轻蔑的姿态,在午时的太阳里,使得他漂亮的容貌益发具有光采。出乎赵无恤意料的是,荀瑶没有恼怒或者尴尬,他大笑起来。

    “赵无恤,你真是个小心的人。”他边笑边说,又亲切地道:“哎,这里只有我与你,何必?”

    “心中所想,自然出口而已。”赵无恤说:“如有得罪,望您包涵。”

    荀瑶感到惋惜似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他说:“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小时候见过你,印象中你可没有现在这么有趣。”

    赵无恤心中微惊。他皱起眉头,凝视身穿白里的淡紫色深衣、在春季的灌木丛中高声说话、寻即甩开袖子向前走去的青年人。他的笑语散落在勃发的草木之中,仿佛还在赵无恤的心中萦绕着余声。他以为荀瑶对那次见面已经毫无印象了,荀瑶却以为毫无印象的是他。赵无恤顿时有一种追上去、把所有真相都告诉荀瑶的冲动。不仅十多年前冬天在赵家相见的场景还深刻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而且在荀瑶还是个幼童,不知赵无恤是何许人也的时候,他就记得他。那时候他从远处遥望荀瑶,绝望地以为他一辈子也没有向他搭话的机会。

    尽管荀瑶的傲慢和自我中心时刻都在刺伤赵无恤,他对他的敌意和厌恶与日俱增就像熟悉黑暗的眼睛讨厌光芒,但赵无恤不能否认,在这种敌意中含有向往和敬佩的成分,就像夕阳之下,他第一次见到年幼的荀瑶那样。少年的赵无恤隐约对他产生了向往。他向往荀瑶的身份,成人后则向往他的从容和富有自信,也向往智瑶光鲜如饱满殷红的果实般的姿容。

    赵无恤最终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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