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12

    可是临走之前,想到两次伐郑皆无成果,这几年来年雪耻的愿望必须再度放弃,就此回到绛都,长了这个虚伪的陈恒的志气,荀瑶又很不甘心,他倒不至于怀疑自己的能力,这时候蠢蠢欲动的是他残酷的内心,为了纾解那可怕的作恶的**,他决心想法子戏弄一下陈恒,以示自己的威风,叫他明白他根本算不上取胜,郑国总有一天会屈服于晋。陈恒在齐国的得势不亚于荀瑶,侮辱陈恒就是侮辱整个齐国,荀瑶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异常兴奋有趣,或许侮辱齐国在他心里也算不上什么——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会让他忌惮的。

    陈恒到达郑国境内时,得知荀瑶收到战报,撤兵离开了。桐丘的危机解除,郑国人十分感激。齐国的军队就没有再前进,原地修整。但是,军中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股谣言,说荀瑶并没有走,他带着千余轻乘埋伏在四周,准备趁着齐军不注意的时候冲出来偷袭,一举全歼齐军。因为这个说法,军中许多人夜里睡不好觉,一有什么动静就异常恐慌,以为荀瑶攻来了。连中行氏也轻信谣言,煞有介事地同陈恒商议对策,陈恒确认了一番周遭的地形,又向郑国人询问情况,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荀瑶眼看无法取胜,最后还要搞鬼,搅他一下子,陈恒觉得十分头疼。

    第二天,又有一个晋国的使者主动找上门来,说主君荀瑶有话要带到。陈恒召见了他,此人就在军帐内陈述主君的问候,这人十分忠诚,即使连主君的语气也学得很像。荀瑶的口信说:“虽然您是齐国的臣子,但您的祖先是从陈国逃难来的公室。陈国的灭亡,少不了郑国的缘由,那个住在株林的人把陈国搅成了什么样子,您难道不记得吗?我们国君派我来讨伐郑国,不为别的,正是怜悯陈国,要为您报仇,没想到您却不领情,既然如此,我国又何苦为您操心呢?不如退了兵,顺遂您帮助仇敌的愿望吧!”

    荀瑶向来擅长诡辩,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说辞,连古时的旧事也翻出来,切实地激怒了陈恒,陈恒是齐国的权臣,身份高贵,哪里受过这种侮辱,顿时气得拂袖而起,咬着牙齿发抖了好一会儿,方指着使者的鼻子道:“你是使者,按照礼节,不该杀你,你回去告诉荀瑶,喜爱欺凌别人的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智氏要亡了!”

    这个预言传回晋国国内,一下子砸在了赵无恤头上,赵无恤站在北地新修建好的城门上,伸手抚过冰凉的砖石,沉默地听着,望着晴朗**燥的远方。他把陈恒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想象着预言有成真的一日。赵无恤现在很知道,荀瑶对他的侮辱不过是一种习惯,荀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晋国和齐国的关系更恶劣了,对荀瑶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太过于自信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酷虐的血液,侮辱别人早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任何人。赵无恤默默地俯视新建成的城阙下守卫的赵氏士兵,甚至能想象出听见陈恒暴跳如雷的消息时,荀瑶嘴边浮起的得意的微笑,他优美的姿容势必因此变得更加优美,好像食腐的蝴蝶鲜亮多彩的鳞羽。

    荀瑶知道陈恒的预言,果然不以为意,大笑道:“陈恒是杀过两个国君的人,却装模作样地谈论礼节,他自己不觉得难为情么?”

    荀瑶回到绛都之后,马上就知道他出征这些日子里,赵无恤在赵氏领土的北境修建了一座城门。那是他在入宫去见晋宗室的公子忌时得知的,公子忌的血脉相当高贵,算是荀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晋国有个规矩,除了继承君位的嫡子以外,其他旁支公子不许留在国内。这规矩由晋献公的夫人骊姬定下,骊姬害怕别的公子会作乱,影响她的儿子继承君位,就逼迫晋献公和大夫们在神灵前发了誓。后来骊姬虽被诛杀,由于各大家族的利益,这规矩倒也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幼年住在周地的晋悼公回归继承君位,为了削弱各大家族,加强国君的权力,开始起用自己的兄弟,情况才有所好转,但留在国内的宗室仍是不多。

    公子忌虽然没有出国居住,不过基于这尴尬的血缘,他明白自己恐怕终生不会和权力有什么关系了,所以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理,荀瑶之所以很喜欢他,也正因为这一点。荀瑶在空闲时,常常会入宫同公子忌闲聊,从桐丘回来,在绛都处理公务的日子也是如此。有一天,公子忌将赵无恤修建北境之门的事当做一个闲谈,口吻轻淡地向荀瑶说了出来。

    “那城门的名字,叫做无穷之门。”公子忌说。

    荀瑶稍稍一愣,饶有兴味地皱起眉头。

    恢宏高大的城郭屹立在晋阳和代地的交接处,能够在久远的岁月里经受住猛烈的风沙吹打,在温柔的夕阳之下,垛堞泛出朦胧的金黄色,城墙向大地上投下深深的仿若梦幻的阴影。赵无恤将它取名为无穷之门,来昭示这是他漫长事业的一个开始,好像在城门的那一边,真的是无穷无尽的新世界。

    在登上无穷之门远望时,能看到北方广袤土地的无尽风光,能看到起伏的山脉和年年复生的青草,能看到辽阔的天地中,在春与秋之间来往的鸿雁。当赵无恤站在苍凉古朴的城楼上,俯瞰被光线壮丽的夕阳笼罩了的地面,他一定想象着通过那座城门,装备严整、骁勇善战的赵氏军队正在向北出征,他们的征途没有止境,他们将往人迹罕至的、水草丰美的荒野走去,在那里建起城市,开垦农田。他们将夺取北方狄戎的土地,冲进部落首领们的军帐,他们会给赵氏带回骏马和人口,带回大捧的黄金和羔羊的毛皮,在赵无恤的指挥下,赵氏的疆域向没有止境的地方扩展,最终扩展到目力不可及的遥远所在。

    “那些地方未来会属于智氏,我还以为他清楚这件事呢。”

    荀瑶听完公子忌的叙述,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沉吟片刻,诡谲地一笑,用五个指头轮流敲打着一旁陈设的漆瑟的边缘。“或许是我没说吧?不过哪天总要告诉他的。”他自顾自地说道。

    在荀申时期,赵氏的风头一度超过智氏,荀瑶即位时年纪尚轻,官位较低,根基浅薄,也还不足以与赵鞅抗衡。如今,荀瑶已经官至执政,显赫异常,替智氏扳回了局面。不过这还远远没有达到荀瑶的预期。荀申在他小时就告诫他留心赵无恤、提防赵氏。荀瑶虽然觉得不屑,不过他从即位起就没有哪一刻忘记赵氏,韩魏两家势力弱小,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赵无恤和赵氏一起亲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是中山的主人,也是晋国的主人。

    赵无恤灭代的举动一度引起了荀瑶的关注,他很知道赵无恤要同他争抢中山,然而他还是去留心对付齐郑等国了,本来,和外国周旋好像也更是执政的任务,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他不把赵无恤当势均力敌的对手,而将他视为在车前奔跑的野兽,荀瑶带着一贯从容的微笑看向赵无恤,在内心抚摩猎弓弧度如勾月的漆面。在利箭射出前的时刻,他也不妨观看赵无恤的表演。

    下一次赵无恤进宫办事的时候,荀瑶趁机逮住了他,把他拉到渐有落叶的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荀瑶旁敲侧击地向赵无恤询问无穷之门的事。他只想看赵无恤的反应是否如自己料想的那样。和公子忌的表述截然不同,赵无恤想了想,用完全听不出野心的冷静口吻,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有一点遗憾,从无穷之门那里,看不到磨笄山。”

    荀瑶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他说:“那很好,你可要当心。”

    ☆、第 18 章

    随着为官共事时间的渐久,赵无恤和荀瑶也逐渐地掌握了对方的心理,或者说,自以为掌握了对方的心理。他们穿着朝服,在晋君的宫廷中对视的时候,一股默契的、仇恨的氛围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晋国的执政和他的下属之间,他们是同僚又是对手,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会成为未来晋国的主人,那时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从荀瑶和赵无恤相遇的日子算起,他们已经相识很久,漫长的孽缘开始那天,他们一个是智氏受宠的小公子,一个则是奴隶般的孩子,荀瑶给赵无恤留下了傲慢残忍的印象。他们进入政坛后,随着荀瑶手中权势的增加,赵无恤观察到,他的这种傲慢非但没有磨损,反而愈加尖锐了,用来掩饰本性的、亲切热诚的面具也愈发稀薄。赵无恤厌恶他的盛气凌人,但不畏惧他,也不准备向他屈服。

    “我会为晋国守护北境的。”赵无恤回答他说,略略垂着眼睛:“请您放心,我绝不会疏忽。”

    和荀瑶相反,自即位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赵无恤谦虚恭敬的外壳如同积雪一般越来越厚,尤其在代嬴那件事情之后,他开始习惯掩饰情绪,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心,而在冰冷的内部空间,他把自己磨砺得和荀瑶一样残忍——这其实是两个非常相像又截然不同的人。

    荀瑶未免傲慢过头了,他的傲慢和他恶意的本质,驱使他时常试探赵无恤。正如赵无恤厌恶他的锋芒,他也对那层覆盖赵无恤的冰雪感到不屑,他坚信赵无恤的堤防终有一日会在他面前被损毁,他会无助又无措像初见时的那个大孩子,然后荀瑶便会带着一如既往的残酷的微笑,观赏他失控、疯狂、全盘崩溃。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现在他们穿着相同的朝服站在一起,言语客套,势均力敌。

    那一天荀瑶倒没怎么羞辱赵无恤,也许是国君的宫殿里不好放肆,他随便过问了两句政务,吩咐了一些事情,就放他回去了。此后的几个月皆无大事,荀瑶也没有再出什么惊人的举动。直到天气渐渐转热,初夏时节,浓荫遍野,正是纺织娘振羽,漫野的棠棣和野葡萄生出果实之际,晋国发生了地震。以晋国的国土来说,发生地震在历史上倒算不得稀奇事。只不过这一回受到地震危害的,恰好是赵氏的封邑,赵无恤因此重新忙碌了起来。

    地震发生的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早晨的天空散布着异常鲜艳的红光。赵无恤正在军帐中聚合了许多将领,商议讨伐戎狄的下一步,他注视深色的绢帛地图,准备开口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听到很多家具摇晃的声音,把他的言语盖住了。赵无恤抓住凭几左右看看,立即感到一阵失重,眼前眩晕起来。地面跳动了几下,许多家臣赶上来搀扶他,整个军帐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船只一般颠簸着,外面传来人们的惊叫,原本承载着世间一切的、厚重平稳的土地,霎时间化为了破空的潮水,似乎要将依赖它生活的人们悉数吞没。

    被激怒的土地并未吞没赵氏的主君,不过到底也让赵氏蒙受了一点损失。好在这场地震算不上很强烈,距离当时赵无恤所在的位置也比较远,家臣们才一扑上来,地震就停止了。众人惊魂未定,纷纷走出军帐,向手下人询问是哪里发生了地动。第三日,从地震的源头用快马传来了消息,才知道具体情况。当地的很多房屋垮塌了,道路被破坏,不少人在跑出屋子时受了伤,□□着血淋淋的肢体,彷徨无助地坐在街头。抚恤灾情的事是片刻也不能迟的,赵无恤只好暂时延缓了预定的出军日期,将此前留守中牟的一个叫做张孟谈的家臣召了回来,让他协助自己处理事务。

    这个张孟谈年纪很轻,富有热情,而且非常忠诚,无论叫他去什么地方做事,他都没有抱怨的言语。赵鞅还在的时候,手下的一个人是他的什么亲戚,他四处寻求生计,那人就向赵氏举荐了他,当时赵鞅身边没有合适的位置,而且张孟谈毕竟缺乏经验,就把他交给赵无恤安排。赵无恤向来欣赏他的才智,但高位的官职空缺的不多,不过逢着事情问他几句罢了。

    张孟谈之前治理的中牟,是一处位置特殊的地方,向来是赵氏的心病,渊源还要从赵鞅在世时说起。中牟向来是中行氏的封邑,守城的是中行氏家臣佛肸,这人和范氏也有些关系。后来范、中行氏谋反失势,赵鞅荀跞等人带领军队讨伐,路上需经过中牟,佛肸眼看着旧主就要被逐出晋国,是没有希望的了,便倒戈向赵鞅,交出了中牟。

    赵鞅自然很信任他,叫他以赵氏家臣的身份继续管理这片土地,后来他却不知怎么和齐国人勾搭上了,大约觉得齐国这个靠山更为牢固吧,佛肸又背叛了赵氏,把中牟交进了齐国。赵鞅闻知消息,勃然大怒,亲自率兵围困了中牟,齐国援兵路途遥远,未及赶到,佛肸就投降了。赵鞅看他在当地势力颇为深厚,又念及佛肸毕竟投诚有功,便宽大为怀,并未给予什么处罚,仍旧让他在这里做官。

    此后倒也平静了几年,直到赵鞅病重,满晋国都传说庶子出身的赵无恤没有德行,不适合做太子,还有人说这话是董安于生前说的。佛肸就趁机第二次叛了赵氏,投靠齐国,当时赵鞅的状况忽好忽坏,不能起身,赵氏内部许多纷乱的事务,赵无恤一桩桩处理尚来不及,把中牟的事暂时搁置了。赵鞅在弥留之际仍然惦记着中牟,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收回这块属于赵氏的地方。等到丧期一过,赵无恤就起兵讨伐佛肸,军队到达城下的时候,适逢连日大雨,冲垮了中牟那因为多年疏于修整,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城墙。

    中牟人大约也厌倦了这种反复不定地更换主君的日子,不愿再拥护佛肸了,联合起来打开了城门,迎接赵氏军队。赵无恤率军进了城,立即处死佛肸全家,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因与赵无恤据理力争,保得性命,没有连坐。此后,他就把这微妙的城邑交给张孟谈治理,在张孟谈的治下,终于再没出什么乱子。

    地震过后,张孟谈接到赵无恤的文书,安排了一下自己这边的事务,就立即从中牟动身,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受灾的位置。过不多久,赵无恤从其他家臣口中听说灾情已经平复,受灾的地方民心安定,随即张孟谈写了一封详尽的长信转述赈灾情况,奉送到主君那里。赵无恤在案前仔细,心里很是满意,更觉得张孟谈这人实在贤能,心想不仅要嘉奖,日后也要重用才好。

    时节到了初冬,正好是封赏家臣们的时机,赵无恤因为国君的命令过来绛都,张孟谈也在绛都处理事务,赵无恤就把他留下来,预备从赵氏宫邸的府库里拿出一些好的器物布匹之类,和金银一起赏赐给他,再替他安排个就近的官职。张孟谈接到主君召见的命令,一早来到赵鞅从前在绛都的宅邸,他向来为人是很谨慎的,在主君面前更是如此,所以来得过早了,赵无恤琐事缠身,不能立即过来,随从送上坐垫,请张孟谈在生着炭炉的堂中等候。

    初冬的晋国十分寒冷,朔风刮过枯枝,呼呼地响,空中有些微雪。在无聊地等待着的期间,张孟谈从悬挂着的帘栊缝隙向外眺望,发现庭院的景致竟和从前一样,保持着赵鞅的布置,没有丝毫改变。赵无恤的嫡长子,赵氏的宗子,在被略略染白的院子中央,模样很是兴奋。几年过去,这孩子已经长大,能够跑动,穿着新做的鲜艳的素面缎子的夹衣,嘴里叫嚷着,在尚未开放的梅花边和几个兄弟游戏。张孟谈新近娶了妻子,还没有子嗣,窥见此情此景,觉得很可欣慰,等到赵无恤来了,微笑地俯首向他祝贺。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主君并不显出高兴的样子,神色复杂地转头望着帘栊外面。

    “不是他。”赵无恤刚刚落座,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说道:“这事情我还没准备和别人讲,怕无端生出动乱……不过和你说说也无所谓。”

    他们周围的气氛变得沉重诡谲,张孟谈不能理解地看着主君。密闭的室内异常幽暗,空气混浊温热,日光浅淡狭长,斑驳地映在地毯上。赵无恤在日光里立着,身上披着象牙色的羔裘,他拎起群青色的下裳,缓缓走到门口倒悬的几何纹织花的毡毯旁边,浆过的布料随着他的脚步,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

    赵无恤在那里站住,将赭石色的毡帘掀开一角,凝视自己的嫡长子和其他几个孩子,脸上显出回忆往事的表情——张孟谈没有察觉到他在回忆什么。冬日的毫无温度却光芒刺目的太阳高悬在苍白的天上,赵无恤抬起头来,微微眯着眼睛,仿佛他的面前不是萧条的中庭,而是赵氏宗庙排列着青黑色柱子的前廊。

    他转回身来,声音低了下去:“我不准备让空同氏的儿子当太子。”坚定沉静的目光投向张孟谈,“在我心里,继承赵氏的应当是另一个人,改日再把他托付给你,还请你……多多照料。”

    张孟谈虽然不知道他在说谁,但看主君的样子特别郑重,便也不敢怠慢,郑重地应允了。

    年末很快到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城门上的积雪愈来愈厚,整个城郭笼罩着白色,每天清晨不得不特别派人扫除。赵鞅死后,宗庙立在晋阳,每年都有盛大的典礼,祭祀在晋国显赫过、最终如冬雪般消泯了的赵氏宗主们。今年张孟谈也参加了典礼,确切地说,赵无恤从绛都来到晋阳时,张孟谈就作为亲近的家臣陪伴在主君身旁了。

    年终大祭十分热闹,族中的男女都穿上了平日不多穿的正式的盛装,一齐在那里忙碌着。按照规格牵出豢养的家畜,当场宰杀了,盛祭品的乌木盘子摆满了石制的祭台,红色的衬布上满是鲜血。参加祭祀的赵氏子孙们遵从长幼身份,次第走进整肃堂皇的青黑色宗庙内,重叠的青红色衣衫和沉重繁缛的玉佩不断地发出声响,与在宗庙内回荡的庄重的乐声相得益彰。

    张孟谈同其他家臣一起走上前去,主君赵无恤跪在地上,正向某个方向注目,张孟谈抬起眼来,看到陪祀在赵简子旁边的董安于的牌位,由于年代很近,所以青色的漆面显得崭新锃亮,于清晨苍白的太阳底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董安于含冤自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定是晋国的罪臣。赵鞅虽知道他是为什么死,可是不能明说,在荀跞的重压下,一个字也不能说。他把给董安于立牌位的事嘱托给赵无恤,不过以赵鞅的性子,还是有些等不及,荀跞死后他成了晋国执政,就亲手在宗庙内陪祀的臣位立了董安于的牌位,没有等到智氏灭亡之后。荀申为人淡薄木讷,纵使听人传说这件事,也无心追究。荀瑶又把这个由头忘记了。董安于的牌位一直保存在赵氏宗庙内,放在离赵鞅近的位置。

    张孟谈听过董安于的故事,他那时年纪尚小,没有入仕,不清楚内情。那个刺眼的牌位映入眼帘的一瞬间,他站在原地,微微地愣住。他料想赵无恤在董安于生前应该认识他,可面前的主君是否曾有所表示呢?对这类事他如何看待?张孟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敢向近在咫尺的主君确认,他已经有了觉悟,无论是董安于还是他,甚至是主君,与宗庙里摆放的血淋淋的牺牲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灵魂和性命不属于自己,而注定要被供奉给赵氏漫长的历史,用以祈求未来的繁荣。

    他出神地注视那被祭品簇拥的祭台,心中涌起万千思绪,赵无恤随即起了身,招呼他过来,张孟谈不敢怠慢,马上走到主君身边,低头等待吩咐。他最不愿意面临的事情发生了,赵无恤沉默地向他指一指董安于的牌位。他的主君把目光转向他,徐徐问道:“你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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