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15

    虽然谦逊却毫不妥协,虽然坚决却滴水不漏,这种难以应付的态度使得荀瑶好不容易遏制的、在长久的等待中产生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在此之前,他尚且有心思与赵无恤周旋,然而只要望着这张令人恼怒的面孔,感受到赵无恤居然胆敢拒绝他的要求的事实,他完全无法使出智计。荀瑶向来清楚这个敌人的为人,恨不得立刻揪住他的衣襟拖去昭告天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赵无恤虚假的一面,享有盛名的赵氏宗主不过是个从卑贱的地方爬到厅堂上来的龌龊的伪君子,圆滑、狡诈却又极力保持清白的声名,心里害怕着遭到人的议论,害怕着失去目前的地位。

    “那么你是要违抗军令了?”他睨着赵无恤,冷冷地说。

    “不敢。”赵无恤停了片刻,低垂面孔,不卑不亢地答道:“倘若去了,是傲不知礼,倘若不去,是违背军令,身陷两难之中,实在是我的过错,无言可辩。”

    “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想说的其实是这个。”荀瑶冷笑地说:“那难道是我的错吗?”

    荀瑶积攒已久的情绪终于难以按捺,他霍然暴怒起来,伸手紧紧抓住赵无恤的手臂,赵无恤的指责宛若利箭,既已对准了目标,谁也不可能察觉不出。四周许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许多人已经等待了很久,这个倒霉蛋却不肯前去送死,宁肯拖累得他们满盘皆输!荀瑶把赵无恤拖到自己跟前。“难道是我的错吗?”他咬牙切齿地问。

    毫无疑问,这个人触了他的逆鳞,荀瑶把一贯以来的愤怒发泄在赵无恤身上,赵无恤反射性地推拒了几下,荀瑶抬腿绊他,想要把他的脸往地上摁,把他的额头掼在城墙上砸碎,把他像一个易碎品那样破坏掉。由于身上的铠甲很重,他一时没有得逞。赵无恤不仅不肯让他,反而挣扎起来,企图挣脱荀瑶的钳制。许多家臣围过来拉扯,却因为这两个人身份尊贵,且脾性古怪,没敢真正使劲拉开。

    他们打了起来,局面呈僵持之势。执政和上军佐的肢体如斗争的公牛的角一般抵牾,差点一起跌在地上。他们扑腾着,挥舞着肢体,腾出手来殴打对方,铠甲时不时相撞发出激烈的声音,这原本是晋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然而,在愤怒爆发了的时候,却和街头的醉汉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是荀瑶占了上风,他扭住赵无恤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推,对方的额头撞在城墙上,沉闷地响了一下。荀瑶退开两步,一边喘气,抱着两手,一边张大眼睛,瞪着赵无恤艰难地转过由于耗尽体力的争斗而变得通红的面庞,他的额角垂着细长的血流,一只手捂着发热的伤口。荀瑶的脸上仿佛微微浮出一点冷笑,又仿佛犹有怒意。他用目光自下而上地扫过赵无恤,轻蔑而嘲讽地道:“懦夫。”

    “面目丑陋不堪,出身低微卑贱,在战场上又拿不出勇气,你有哪点配做赵氏的宗主?”荀瑶平复了呼吸,好整以暇地看着赵无恤,恶毒地讥讽。他想起了那桩赵无恤最为忌讳的旧事,顿时又高兴起来:“假如赵鞅黄泉有知,一定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话。”

    在十分得意地说出这些刻薄的言辞时,荀瑶还没意识到命运如同缭绕天周的星辰,又转回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点,所有情形皆相似得令人恐惧。当然,他和赵无恤不一样,是不畏惧命运的——他不畏惧任何东西。

    赵无恤倚在墙上,拭着额头的鲜血,一面望向他,一须臾间神情变得非常可怕,不同于往常。赵无恤眼中猛然迸射出深沉的、阴暗的目光,这双眼睛带着血丝,不像是人的眼睛,宛若从黄泉的深处、从形状残缺的鬼魂们眼中才会看到的那样怨毒、仇恨的眼色,赵无恤那历来深不可测的内心漆黑疯狂的恶意刹那间完全展露。荀瑶从来不知道赵无恤会这么看人,特别是这么看他。但他同样也不会为此感到害怕,他甚至再度振奋起了情绪,几乎和赵无恤一样疯狂了。

    有一会儿,他以为赵无恤马上就会冲上前,向他拔出腰侧的长剑,把他在这里砍死,或者他会号令赵氏的军队把矛头对准智氏,可无论哪种都不过是徒然,荀瑶坚信赵无恤杀不死他,也不能打败他。荀瑶忽视了一点,那就是虽然他不惧怕命运,却无法改变命运按照毫无不同的轨道行驶而去,和十几年前一样,驶向了失败的终点。

    赵无恤没有杀了他,也没有攻打他,荀瑶的一通痛骂,让赵无恤现在连掩饰情绪也做不到了。即使如此,赵无恤擦拭着仍旧流血的伤口,缓了一缓,走上前来,缓缓向元帅答道:“能够忍耐耻辱,不会为赵氏招致祸端,先君选择我,或许只因我有这个优点吧。”

    他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颤抖,不影响这是个完美的作答。赵无恤竭力抑制着对荀瑶一拜,作为告别。许多惊异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即使到了今天,赵无恤的选择也和那天如出一辙,他退让了,为着赵氏的未来,他咽下了难堪的苦果。连智氏的家臣也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他就这么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过身去,登上了车子。

    由于一时的恼怒,荀瑶再度侮辱了和自己联手的盟友,作为代价的是脆弱的联盟土崩瓦解,军队失和分裂的结果无可避免地再度降临。或许荀瑶不把赵氏放在眼里,甚至不把郑国放在眼里,加深赵无恤的仇恨和阴影令他尤其高兴,使他的人生又得到了新的快感,然而他迄今为止为了洗雪失败的耻辱的努力,确实地白费了,作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结果的野心家的角度来说,他早已输给了赵无恤。

    这天下午,赵氏从郑国撤军,傍晚,智氏的军队也踏上了回途。赵无恤这次没有阻止旁人说出真相,不过他本人从不提及这层原委,不管谁问起来都只是说身体不适。

    荀瑶从侮辱了赵无恤的那一刻开始就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也很**脆地跟在赵氏后面撤走了。只不过,荀瑶照例把失败的所有都看作别人的错,丝毫没有从自己这方面后悔的意思。由于这次的功败垂成,他对赵无恤倾注了更多憎恨,在回晋国的路上不断地唾骂他,痛斥赵氏为晋国的毒瘤。

    “他以为凭他那样就能够保全赵氏吗?”他像讲述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一般对张武谈起这件事,脸上仍轻蔑地、愉快地微笑着。荀瑶的高傲丝毫没有因为失败发生任何改变,他以践踏赵无恤这种人作为自己傲慢的养料。从他尚且年幼时,致命的缺点就已经牢牢地固定在他的人格中。无论什么,总会是他的,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坚定地这么认为。

    荀瑶学不会接受教训,即使命运一度又一度地重复,他还是只会随心所欲,用傲慢的态度应对一切。

    这正是他、也是智氏的最后的悲剧的根源。

    ☆、第 22 章

    赵无恤回到晋阳,把自己灌醉了。

    自从代嬴死,他几乎不再酗酒,然而,当朦胧的令人舒适的醉意再度袭上心头,他还是像当初躺在代嬴怀里一样,屈服了。他需要一点东西来麻痹自己,否则他简直一刻也无法从荀瑶赋予的阴影中解脱。赵无恤的人生从被算命者相中的一刹就已套上逐渐沉重的枷锁,时至今日,已经沉重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某一天的整个下午,赵无恤酩酊大醉,和衣卧在弥漫酒气的室内,睁大眼看如血的夕阳粘稠温热地浸透窗棂,把室内的物体染上一层昏沉的色彩。直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他才爬起身,叫侍从端了饭来吃,一面吃,一面取出家臣们写来的竹简查看,他从郑国回来之后很是消沉了一阵子,自然有许多事情等待处理,赵无恤尽全力企图看清那些字眼,但手里打滑,怎么也抓不住竹简的边缘。

    他正和竹简做着斗争,忽然从庭院里传来轻微的嘈杂声,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赵无恤仰起脸,瞧见外面火把橘红色的光芒犹若飞鸟的翅膀一样晃动着,在窗上映出一些模糊柔和的光点。后来,许多脚步声由远及近,屋子前面有人在说话,又有家臣的声音在答话,好像来了什么身份紧要的人。

    自从他回到晋阳之后,还没有过这样诡异的拜访,赵无恤尚未弄清这阵骚乱的源头,几个人便急匆匆自外进入,赵无恤似有预感,紧张起来,原本半躺着、倚靠着凭几的身子坐正了。行过礼后,使者走到赵无恤面前,向他呈上一封竹简。那人满面喜色,禀告道:“代地的新稚大夫派使者送来告捷信,中山之役大捷,已取得柏人、中人两地……”

    其实,在他进来之前,赵无恤就猜到会是战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忧悸不已。智氏近来又有新动作,自从赵氏从郑国撤兵以后,荀瑶对第三次的失败不甘心,并且将赵无恤视作罪魁祸首。抱着威慑赵氏,提醒一下他智氏的强大的目的,没过多久就去讨伐中山了,他在中山取得了穷鱼之丘,还停留了几天,现在应该正在回军的路上。

    在郑国受到了打击,又被中山的事情威胁,赵无恤比平时更感到焦虑,丝毫顾不得掩饰和智氏争夺的目的,一听说荀瑶攻下穷鱼之丘的消息,命令地震之前就有所准备的军队从代地立刻出兵,直取靠近首都的两个城市。

    传达战报的使者还没有说完,赵无恤发出一声愉悦的、由衷的叹息,叹息声十分沉重,从他感到幸福的胸膛中不加修饰地溢出。他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和轻松中,一把将箸拍在饭碗上,站起身子,感到自己的多年的苦心获得了回报。郑国的受辱算得了什么呢?他没有输给荀瑶,他手中拥有土地,这比无聊的言辞和破碎的尊严重要千万倍,无穷之门外的领土还在扩张,直到钧天之上天帝信手所指的方向的尽头,没有结束的时候。

    赵无恤的内心不由得激昂起来,或许有饮酒的缘故,或许是胜过了荀瑶的消息比酒还能刺激他的神经,他脚步不稳地绕过几案,走到堂下,焦急地去接那封竹简,骤然一个趔趄,幸好被一旁随使者前来的张孟谈扶住了。

    “我知道的,新稚大夫他……”赵无恤说,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

    他展开从那遥远地方送至的来书,飞快又仔细地读,间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狭隘的庭院外更广阔的地方。月亮的清辉自天而落,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青白的光亮也将照在他新获得的土地上,照在赵氏的旗帜、照在无穷之门沧桑厚重的砖墙间。

    赵无恤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他的笑容惯常像空中拂过的流云,是不长久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愉快的平和,他不失风度地向使者称赞新稚大夫的功绩,说当初让他来辅佐年幼的赵周是十分正确的选择,又面目和善地向随从吩咐好好款待新稚大夫的使者,为他接风洗尘。兴高采烈地说过一番话之后,他感到有点饿了、而且渴了,重新坐在烛光里,伸手去舀蕨菜羮,然而手伸了三次也没抓住放在一边的木勺,最后还是张孟谈拿起来,交给了他。

    他还没有输给荀瑶,真好啊,他并不是输给了荀瑶。

    因心情舒畅的缘故,赵无恤吞咽饭菜的速度好像都比以前快了很多,往嘴里塞了不少东西,鼓起腮帮子咀嚼。他将一把大麦饭握在手内,还没送进嘴。忽然,张孟谈看见他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事,脸色变了,喜悦渐渐从他的面庞上褪去,眉头慢慢揪紧,神情重新凝重起来。

    “怎么了?”张孟谈关切地问,还以为主君吃的东西有什么问题。

    赵无恤摇了摇头。

    “我不会遭遇灾祸吧?”他仰起头,自言自语地问道,言语中有一股难以捉摸的诧异。

    “刚刚的样子,实在不应该。”似乎酒被吓醒了,赵无恤检讨道,声音里有一种美梦醒来时笼罩周身的寒冷。他发现张孟谈用非常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待解释,就垂下眼睛,沉闷地说:“说起来荒诞……忽然这样大的一件喜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配受这种幸福。”

    “您是赵氏的主君。”张孟谈坚定地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赵无恤回想起了某个画面,紧接着,他想起那是父亲丧期已满的春日。春风还带着冬季的冰冷,但已有了略微的泥土香气,在晴朗蔚蓝的空中向他吹来。离赵鞅去世过了三个年头,春祭完毕,便要按礼脱下丧服,换上新衣,同时也要举行一些庆祝的仪式。赵无恤褪掉带着体温的麻布衣裳,穿上新做的、冰冷而轻便的春服,独自坐在房中有些不习惯似地舒展一下身躯,抬起手,放在朴素的、光华沉潜的桐木琴上。手指掠过强韧的弦,稍稍用力地按下,立刻传出一串沉重的微响,在这微响里,他回忆起智氏宗主的笑容。

    他叹一口气,觉得虽然春风拂面,然而身上好像穿了十层冬衣。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所以很少说。”赵无恤摇着头,苍老地开口:“你不知道,主君以前不是我……我害怕我会变成傲慢的人。我没有德行,出身也不高贵,浅薄无知,即位多年来,一有什么好事,我就想,恐怕一切都是侥幸而已……否则我凭什么得到这么多?我唯恐将来会有更大的灾祸在前面等着,会把本来的一切和争取到的一切摧毁。”

    “是的。”张孟谈说,声嗓温柔:“这是您争取的事情,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否定您。”

    赵无恤眼前浮现出荀瑶对他尽情讥讽的模样,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他伸出沾有饭粒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饮食的器具。他想起他的人生中有许多不幸的事情,可以为这样的想法做实证,比如他被看相者预言命运之后,他的母亲的死;还有他终于完成夙愿取得代地的时候,代嬴的死,他不知道这次胜利以后会发生什么。赵无恤现在想起来,心口还残留着生锈的疼,代地是赵鞅的嘱托,是他人生的起点,他不得不付出代价。究竟有什么法子能不害死代嬴呢?他没想出来。

    在苦苦的挣扎间,他将眼睛微微转向张孟谈,张孟谈在他的眉宇间再次看见阴郁不安的神色,仿佛暗夜中漆黑的流水微弱闪烁。张孟谈第一次觉得他并不如所想那般的了解主君,也不可能看透他了。赵无恤是个复杂的人,张孟谈拂开了一层迷雾,迎面而来的却是又一层不可知的夜霾,在重重夹杂真假的烟尘之中,赵无恤本身犹若一泓纯黑的潭水,荡漾着复杂、黏稠、似乎能将他吞噬的危险的波光。

    好在他的主君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多心,又开始吃饭了,然而面上再没有那样的喜色。张孟谈向他告辞出去,走到室外,把方才发生的事讲给迎面遇见的第一个人听,随后又讲给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不出他的意外,不久之后,这件事就传遍了整座城市,赵氏的家臣们又找到了新的理由称赞主君的贤能,他是多么克制、多么谨小慎微、多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无怪赵氏的百姓们会爱戴他,实际上,要全晋国的百姓都来爱戴他才好,毕竟唯有这般勤勉贤能的人,才能做民之主。

    这消息甚至传到儒家弟子们耳朵里,理所应当地也被荀瑶宅邸中的人们知道了。第三次伐郑失败之后,两家的关系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荀瑶益发憎恶赵无恤虚伪的谨慎恭谦,甚至觉得自己没法再在朝堂上和他正常地相处下去。他听说赵氏取得了柏人、中人,皱紧眉头,思及赵无恤是准备与他争抢到底了。赵无恤一向懦弱,在这种事上却不肯相让,让他十分讨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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