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18

    最后一句嘱托的尾音消失之后,父子二人默默地相对坐了一会,荀瑶忽然站起身来,猛地掀翻了面前的几案。

    这张几案年岁久远,铜制的四脚弯曲而光滑,铸有四只眼嵌红宝石的错金老虎,非常沉重,这一掀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荀瑶犹嫌不足似地,一脚蹬在倒地的家具上,蜡烛小小的火苗犹在闪烁,他从滚落一地的灯盏和竹简中踩过,脸上显出勃然大怒之色。

    他们父子原本就及有默契的,荀颜会意,立即站起身来,惊恐地连连后退,荀瑶益发恼怒,大步向他逼近,随即抽出腰侧缀满宝饰的佩剑,银光一闪,剑尖铮然钉在儿子身前的地面上。

    荀颜立住了,求援似地喊道:“父亲!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荀瑶高声道:“你想想自己说了什么话,也配做我儿子!”

    他用力从地面上抽出剑来,举起剑柄,利刃划过空中发出可怕的声响,仿佛就要劈到荀颜头上。他的手气得哆嗦,精雕细刻的剑柄末端,缀着琉璃的穗子激烈地抖动。荀颜呆在原地,口中低低呜咽着,似乎很害怕,又不知是不是要躲。几个守在一旁的随从见势头不好,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抱住了荀瑶,连连劝慰他。荀瑶恼火地喊叫,在人堆内挣扎一阵,荀颜才反应过来一般,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冲出了大殿。

    荀颜冲到门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左右寻觅着什么,他的亲信们听见动静,迎了上来,齐齐望着他,感到很是蹊跷。荀颜只不说话,一把从一个人手中夺过自己的佩剑。事情突然,亲信们没来得及问个详细,听荀颜叫道:“不好!不好!父亲要杀我!”倏地推开了他们,向马厩飞快跑去,众人也只得跟上。荀颜一阵风一样地跑到马厩门口,仍是一句也不解释,吩咐赶出自己的车子来,和亲从们跳上车就走了,离开了智氏的宫殿。

    荀瑶那一头,被随从们拦下之后不再追赶荀颜,反而重又在席子上坐下,阴沉着脸,即使后来听到荀颜逃走,也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家臣们都以为他是恼怒至极,不愿多说,又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主意,急忙聚集到他身边来劝说。一时间,智氏的议事殿上十分热闹,因为变故的原委不甚清楚,家臣之中说什么的都有。荀瑶咬紧嘴唇,无动于衷,颓然愤怒地坐着,大家使出浑身解数,没有让他的怒火消散半点,眼看着时候不早,不敢再去叨扰他,说了几句“主君要注意身体”一类的话,渐渐地散了。

    这天傍晚,荀颜逃出了绛都,身后跟着数十乘车子,几百名亲从。他带着这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力,往卫国的方向去了。

    几天后,智伯驱逐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晋卫两国的朝野。始终没有人说得清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般来说,除非犯了谋逆之罪,像他这样身份的公子是很不容易见逐的。大家正满腹狐疑,卯足了劲儿猜测的时候,荀颜带着许多人和车马来到卫国首都的郊外,派了一名使者进城传话,说自己远道而来,奔波劳累,希望卫国能接纳他,让他的人马有个歇息之处。

    这都是些客套话,荀颜的真正意思就是希望卫国给他提供一个藏身之处,从他父亲手里保护他。出奔的公子一般都会向敌国寻求帮助,卫国虽然弱小,不过与晋国的关系不怎么样,他的请求也算是合情合理。

    尽管年纪尚轻,作为晋国最为显赫的卿族的继承人,荀颜的声名各国的诸侯公卿多少是听过的。他此次前来颇具声势,车马盛丽,从人众多,看起来倒好像是真在智氏有点势力。卫国国君正经历了荀瑶之前那一次使诈,心存芥蒂,觉得倒是个威慑晋国的好机会,随意地询问了左右陪侍之人的意见。陪臣之中,无一不说荀颜言辞堂皇华美,态度得体,将来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实在没必要与他交恶,国君当即决定将他放进来,一面派出使臣迎接,一面吩咐打扫修整在外国使臣居住的驿馆,准备把荀颜和他的那些亲信车马安排在那里住下。

    接纳荀颜的命令刚刚下达,管理驿馆的官员不敢怠慢,连忙召集起许多人来,声势隆重地扫除庭院、擦洗地砖、搬进许多生活必要的设施。这一下,不知怎么地竟被上次识破荀瑶诡计的大夫南文子得知了,急忙走进宫来请见国君,他的额头上全是汗,鲜艳的朝服也略略打**,使守门人看见了非常惊奇。好在南文子身份尊贵,没有耽搁多久就被带了过来,他神色焦急,非常担忧,仿佛大祸临头,来到堂前向国君行礼下拜,同时口中高声道:“关于智氏那位太子的事,您千万要慎重考虑!”

    国君知道他的贤能,又感激他上一回的远见,听见他语气严重,连忙先从城门处召回了准备去郊外迎接的使者,请南文子详细说明。南文子站起身来,望着国君,开口说道:“您怎么能将智氏的内应放进城来呢!”

    国君听了,身上一冷,感到衣服里炸起细小的寒栗,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南文子说得过分骇人听闻,反倒不甚真实,于是试探地笑道:“荀颜被他父亲盛怒之下赶出绛都,不得已前来投奔,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在路上走了好几天。您未免过虑了吧?”

    南文子听见这么答复,叹一口气:“那么,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一个父亲无缘无故不会驱逐自己的儿子。”

    “这……”国君果然被他问住,略有犹豫,显出一副犯难的样子,支吾地说:“我也派人问过几次,回应得很含糊,他不肯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罪……一会儿好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绝不会被饶恕的了,一会又说是在父亲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南文子见国君明摆着已经发现了可疑之处却不多加查问,随意处置这种大事,尚不知灾祸就在眼前,心下很是悲哀,不由得扬起眼睑看国君。他的眼睛明亮锐利,在平常众卿聚集的广阔光明的大殿中,也不知道他的这种眼光是对着国君,还是透过国君,彻底地观察着荀瑶父子。

    “是啊,要是只是说错了话,无论是何等不堪入耳之辞,又何至于将他驱逐的呢?”南文子慢慢分析:“何况荀颜向来聪明。他随身有那么多从人和车马,可见富贵得势,其父对他的恩宠,在这方面就可以看出,如此宠爱,除非重罪,不然有什么不能原谅?把他赶出来,放任他带着兵马跑到我国,难道不可疑吗?”

    他顿了顿,观察国君的神情,语重心长地劝告:“智伯此人,向来阴险狠毒,图谋我国已久,希望您能谨慎行事。”

    国君到底不是非常愚蠢的,他猛地瞪着南文子,袖子里的手收紧了,脸上一片恍然,看来已经有七分信的样子。南文子坦然与国君对视,国君转开了头,望着殿门外面,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智伯是在和荀颜做戏,为骗取我的信任潜入城中,等智伯发兵来攻时与他里应外合?”

    答案十分明显,南文子甚至不屑开口。国君自己沉思片刻,连连摆首,眼光中还带有怀疑的意味:“智伯确实诡计多端……可是……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这样利用……?”

    见国君虽一时难以接受,但已相信了他,南文子的神色不由得和蔼了些,语气也随之放松。他商量地低声道:“如果您还是放不下心,害怕做出错误的决断,可以派人去通知荀颜,只许他带五乘车子的人马进城。”他望着国君,眼神真诚,这大概是最公允的建议了:“五乘车子足够荀颜日常驱使,也可洗清他的嫌疑。”

    使南文子放心满意的是,国君迟疑一会,最终慢慢地点了头。他感到非常高兴,作为一位救国的忠臣走出宫殿之时,脚步轻快,满面自得。他以为自己再度从荀瑶手中、从连番的战乱里拯救了卫国,宛若从挂着涎水的狼嘴里抢出一个孩子的胳膊。

    即使这拯救面对智氏的铁蹄来说,非常微不足道。

    ☆、荡

    荀瑶沉吟地站在帘栊前面,负着手,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是单纯的发呆。隐约有些秋日的天光漏进来照在他脸上,半阴半晴的,泛出深深的金色。在那帘栊外面,智氏被秋叶点染的庭院里,荀颜远远地立着,面上还带着疲惫的神色。这次的行动失败了,荀颜灰溜溜地回到晋国,觉得没有脸来见父亲,自己心中也很沮丧,偷偷看了看他父亲,便和从人们一同躲开了。

    “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的。”半晌,荀瑶凝视悬挂帘栊的顶端,自言自语地说:“卫国的贤臣纵使有千般本事,也总敌不过万人的军队吧。”

    家臣们今早受到召集,跟随侍奉,就已有所预感,听见这话,心中皆是一凛,知道主君到底还是动了对卫国正面作战的心思,接下来,恐怕就要再度点燃狼烟烽火,叫鼓角声搅碎维持了不多时的宁静。诚然,如果没有齐楚等国的**扰,强盛的智氏用武力逼迫卫国屈服并不困难,之所以此前大费周折,使出许多诡计,也不过是看在乱世之中,兵马还有很多用途,想要减少些损耗罢了。既然如今卫国有这样一位能人坐镇朝堂,将荀瑶的种种计策全部揭穿,教他一次次白费功夫不说,传出去很是丢脸出丑,一向傲慢的智氏主君自然会气恼,走唯一剩下的直接驱兵攻伐这条路,看看卫国人的本事。

    只不过,范、中行氏的殷鉴不远,当初还是荀跞趁他们后方空虚,亲自领头动手。现如今,国内

    只剩下四个卿族,态势益发胶着,尤其是那个不容小觑的赵氏……

    “主君如此辛苦,在沙场上为国奔波效力,其他几个家族纵使不如我们强大,难道就不能拿出些支援来做表率么?”一个离主君站得最近、身穿月牙白衣裳的家臣忽然向前一步,开口说道。他一发了声,便是冰凉的、悠悠的,宛若银月下的刀光一闪,透出甜蜜的狠毒,这正是张武。

    众家臣里面,张武最得荀瑶欢心,因为他的心思和荀瑶最接近,同僚们心里清楚,要是在议事的会议上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一个劲地附和他准没有错。然而,这一次并没有人附和他,大家看出情况有些不妙,荀瑶的心情非常暴躁,连张武的话也不再赞同,甚至看都不回头看他,他一摔袖子,不耐烦道:“那群废物哪还肯跟我一起去打仗!他们都指望着我早些耗尽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他说着,忽然自己意识到了什么,略略一愣,回过头来盯住张武:“你的意思是?”

    “祖宗留下的基业,土地。”张武见主君果然还是抬举他的,抬起两轮弯月似的眼睛,微微一笑:“既然他们不肯出力,为主君效犬马之劳,那么就让他们把祖宗的封地交出来,划归主君名下,让主君多些可征用的赋税兵马,充作伐卫的资用,也算是表达对主君的忠心。”

    “要是他们不肯交呢?”荀瑶仍旧盯着他,问。他心里一瞬间其实已得到了答案,因为张武看见他的眼神阴鸷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沉重狠戾,这当然不是针对张武的,所以张武丝毫不惧,平静地回答:“您不是一直在寻求机会攘除内乱吗?”他说,又笑着添了一句:“连国君的命令也敢违抗的卿族,还留着做什么呢?出征卫国之前,先剪除了国内的忧患,再好不过了。”

    荀瑶想了想,似乎有点动心,他的性情张武心知肚明,提起土地,果然流露出贪婪不舍的神情,微微抿住了下唇。荀瑶大步走到平日使用的书案边坐下,立即吩咐人取来晋国的详细地图。这地图很新,帛面洁白,画得十分详尽,是荀瑶当上智氏宗主以后派人考察多日才拟定的。荀瑶这些年一直对外征伐,所以除了要求借道和封地争讼的时候,晋国的地图不太拿出来使用。

    家臣们知道他有了主意,各自心里都存了几分打算,纷纷回到下首坐着。只有张武陪在荀瑶身边,望着堂下的同僚,眉梢流露出些许轻慢的神情,毫无疑问,他认为自己是家臣中最优秀的,除了他,其他人没有这样为主君排忧解难的本事。

    他的主君一只手揽着袖子,急不可耐地在书?*咸赝疾榭矗霉吡斯氖种富晔境倾诘哪撸乓还闪枥鞯囊馕丁\餮蕉秸盼浯奖撸饺说蜕具孀攀裁矗倍缎溃倍烈鳎此悄切攀衷诘赝忌现傅慊踊难樱拐婧孟裰鞘弦丫〉昧苏鼋频摹?br />

    “魏氏的这个大邑。”荀瑶说,指尖在某个部分重重一圈:“还有韩氏的这块地,是不错的地方,被他们这些人弄到手,我真遗憾得很。”

    张武轻轻发出一个不屑的气音:“既然如此,就找他们要来,他们不敢不给的……您……”

    “还有赵氏。”荀瑶忽然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说到赵氏的时候,他的手指僵硬,语气变得更加冰冷,好像恨不得立即将这个眼中钉剿灭,一刻不能容忍。“赵氏的赵无恤……叫他把皋狼给我吗?但是一个皋狼还不够,还不够。”

    张武原本专心致志地跟随他的指尖看向地图,霍然间发现荀瑶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起显得非常奇怪,简直不是昔日熟悉的语调了,忍不住转过头瞅了瞅主君,他看见荀瑶在笑。荀瑶的指尖陷入地图的褶皱中,或许是由于恐惧、还有别的一些难以说明的东西,张武一时竟然不敢从他脸上移开自己的眼光。什么样的情感能让智氏的主君露出这样的笑?那是渴求的、贪婪的征服者的笑容,满怀着破坏与夺取的**的笑容,是施虐者的笑容。荀瑶提起皋狼,提起赵无恤,微微地笑着,正因为他的面貌异常俊美清艳,随着年龄的增长毫无衰减,反而愈发增添了高贵不羁的气质,所以,在他笑着的这一刻,超乎寻常的残忍与冷酷在那张面庞上迸发出来,几乎四散流溢。

    “你说他这样的人,这一次会不会向我反抗呢?”

    “……谁知道呢。”

    赵无恤伸手慢慢地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咕哝了一声。他身旁的张孟谈显出为难的神色,拿过那封竹简来,逐字逐句地看了又看,这是以国君名义拟写的诏书,要求他们各自向国家上交封地的一部分,作为讨伐卫国的资用来源。然而,实在不难想象诏书到底出自谁的手笔,封地最终的去向大家也心知肚明,晋国执政荀瑶的官印盖在灰青色的封泥上面,特别刺眼可恶,又叫人无可奈何。

    这时正是黄昏,屋内的烛火与夕照映衬,安静地散发昏黄的光芒。前来传达命令的智氏家臣已告辞退出,派去韩氏和魏氏的使者的复命不久前传达到此,说韩、魏两家早些收到索地的诏命,决定屈从荀瑶,几日以前便各自交上了他索要的地方的版图,现在就等赵氏的消息了。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赵无恤又说了一遍:“封邑是卿族之本,无论如何也不能交出,随意索要未免过分。”话尾微微存着叹息。

    张孟谈同情地望着他,荀瑶的要求明摆着很是无理,往常随意侮辱打压同僚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要求其他卿族将一部分领土献给他,不废一兵一卒便夺走了旁人历代先祖挣下的基业,委实嚣张跋扈。土地是政权的根本,假如没有土地,庞大的家族不过是空中楼阁,即使是国君,划给了臣子的地方决没有随意索要的道理,古来国君占用臣子的封地,到头来反而被驱逐的例子并不鲜见。荀瑶明白,可他不在乎,他向来什么都敢做,其他卿族只能服从他。他惯常喜爱用危险的方式挑战其他家族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打压到更卑微的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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