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23

    ☆、棠棣

    “韩、魏两家恐怕要谋逆。”荀过站在弟弟跟前,说道。

    “是吗?”荀瑶扬起眉毛,略略坐直了身体:“为什么这么说?”他没太当回事,脸上还是轻松的表情:“晋阳城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是啊,晋阳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荀过回答:“听说城里几乎断炊,百姓开始食用尸体。您曾与韩魏的主君约定,灭赵以后瓜分赵氏之土,按理说来,胜利在前,他们应该高兴才是。但我看这几天以来,韩魏的主君不但丝毫没有喜色,反而愈加忧愁,他们害怕赵氏的灾祸会移到自己身上。”

    “是又如何呢?”荀瑶毫不避忌自己将来的打算,嗤笑一声,明亮的眼睛向上抬起,反问道:“难道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荀过摇了摇头:“不然。”他说,微微显出担忧的神色:“我今早来时又见到他们两人,这次他们的神色举止都很诡异,一面像是非常骄矜得意,见了我又露出戒备警惕的样子,恐怕这两家已经在暗地里策划和赵氏联系了。眼看就要攻下晋阳,取得晋国,正是关乎智氏大业的紧要关头,您不可不防。”

    听他这么说,似乎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确有些奇怪的了,而且事关赵氏,意义顿时不同。荀瑶以手支颐,低着脑袋沉默地想了一会,对身旁的小吏下令道:“将下军将和下军佐请到这里来!”他说完,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恢复了慵懒的姿态,把玩着膝边的白玉镇席,慢慢说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韩虎和魏驹不一会就来了,恭恭敬敬地快步走上前,都是迷茫不知所以的神色。荀瑶看见他们这幅样子,觉得这些人到底是不值一提的,心里的提防松了几分,见过礼之后,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随口问道:“有人告诉我,两位在军中颇有些奇怪的举动,所以请你们过来问一问,难道是要谋反吗?”

    他一边说,眼睛紧紧地盯着堂下的韩虎和魏驹,韩虎来之前受过段规的告诫,这下做出吃了一惊的表情,急忙起身拜伏在荀瑶面前,惊恐万状,发着抖回答:“我不知道是谁要害我们,在您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赵氏眼看就要灭亡,我们三家约定好平分赵氏的土地,我虽然愚笨,也不至于至眼前的利益不顾,舍近求远!”他稍稍抬起头,恭敬而害怕的眼光从荀瑶脸上一掠而过,又急忙垂下头去,继续说道:“晋阳城内的赵氏受困已久,怕是眼见没有出路了,所以找人来散布谣言,陷害我们,让我们三家内斗,好给赵氏喘息之机,希望执政明鉴!”

    荀过全程立在一边观望,此时听见韩虎反咬一口,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扭过了头,露出悲哀的神气。荀瑶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韩虎,心中非常轻蔑不屑,不再征求荀过的意见,满脸笑容地安抚道:“哎,哪至于这样?我是随便问问,既然没有那更是好事,赵氏就要覆灭,承诺给你们的自然不会少。”随即亲切地让韩虎和魏驹起身,派人送他们出去,两人犹似惊魂未定,答谢了好几次,这才退出了军帐。

    他们走后,荀过顿觉事态演变得非常危险,超出了他的预料。荀瑶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询问谋反之事,实在愚蠢至极,从回答的情形看来,韩魏那边早有准备、思虑缜密,这次之后必会更加小心,一时之间再难找出证据,而且按荀瑶的性情,是不会相信他的了。荀过只得叹息一声,向弟弟说:“既然如此,请您再召韩虎的家臣段规,魏驹的家臣赵葭,这两个人很受宠幸,都是能改变他们主君想法的人,您先许诺他们灭赵之后,给他们一人一个万户的封邑,他们贪图土地,就会劝说主君不要与赵氏勾结,做出谋逆之行。”

    荀瑶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看样子不耐烦多时了。他转身背对荀过,冷冷地说:“三分赵氏,智氏能立刻取得的疆域原本就不多,现在还要用万家之邑去贿赂这些下面的家臣,他们是哪里爬上来的人?也值得这样提心吊胆。”说完,一拂衣袖道:“你是我的兄长,是智氏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勾结赵氏,但这种无端动摇人心绪、让军中生出嫌隙的话,以后不要向我说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竟是不愿意和荀过继续待在一起。荀过眼睁睁望着荀瑶的背影消失在室外的光亮里,想到智氏即将有大难当头,焦急不已。围赵的时日久了,三军的气氛皆很浮躁,正是最容易生变的时候。山雨欲来而蓄于云中、沉抑不发之际,荀瑶作为智氏主君却如此轻慢骄纵,竟全不当一回事,还在做着歼灭赵氏的美梦,荀过作为兄长多次劝谏他,无甚效用,现在更是反被当做离间,心中十分痛苦。

    荀过回到自己的住处,想了一回,又到韩魏的军营看了一回,觉得人人瞧他的眼光好像都很仇恨,犹如芒刺在背,更加怏怏不快。傍晚,他召来自己的妻儿和随从,对他们说:“我与当今的主君是兄弟,跟随侍奉他有几十年了,虽然诗中有‘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的句子,即使他的尸骨被丢弃在了山野水沼间,我也该不远万里寻求收葬,但如今情势危急,智氏在晋国几百年,终究到了要灭亡的时候,我无法放着你们不管,任赵氏的兵马杀戮。现今之计,只有抛弃氏族子弟的头衔,隐居起来,以求保住性命了。”于是简单地收拾东西,带着自己的一批亲信,趁夜逃出了智氏军营,逃到距离智氏领地很远的地方去了。后来他将自己的氏更改为辅氏,与智氏彻底脱离了关系。荀瑶听说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张孟谈得知荀过出奔,韩虎魏驹受到诘问,赶忙前去见赵无恤,庄重地说:“现在是动手的最好时机,荀瑶并不愚蠢,恐怕已有所察觉,如果继续拖延,等他反应过来,那就很危险了。”然而赵无恤手下缺乏可以充作使者的人,其他家臣又很不可靠,张孟谈主动提出第二次潜入智氏军营,与韩、魏两家约定提前时间。这一回,赵无恤好言慰劳了他,让他去了。

    韩虎与魏驹正恐惧被发现,忐忑不安,听说要立即动手,满口答应。就在当夜,三月的第二十二天,神灵预言的日子,与赵氏逃往晋阳城相同的暮春时节,赵氏打开晋阳城门,突袭智氏,杀掉看守河堤的智氏小吏,将洪水倒灌入智氏军营,韩氏与魏氏之军则从两翼包抄夹击,将荀瑶困在其中。

    这天夜里,好像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荀瑶如往常一样在床榻上安寝。月色异常昏暗,透过团团凝聚的云朵,模糊地映在帐前,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荀瑶亦做了个模糊的梦。他好像还是非常幼小的年纪,没有带领军队,也没有成为晋国执政,甚至还不是智氏的宗主,愉快轻松地在庭院中嬉玩,庭院仿佛不是智氏的庭院,种植着槐树,院子里飘着雪。他仰起头,细小的雪粒自灰色的空中飘洒而下,苍穹广阔,天地寂然。或许是身上的雪落得太多,他感到微微的潮湿和冷,自脚底沉重地蔓延到指尖。他倏忽掉转身去,看见赵无恤立在一旁,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微低着头,暗暗地瞥他。他的眼色异常苦痛,有几分仇恨,又好像是刻骨的渴望。

    荀瑶恍惚醒来,感到周身不大对劲,他睁开眼,屋子里特别明亮,简直如同满月的清辉洒了进来。他很快知道这不是满月的光辉,因为顺着门口涌入的洪水已漫到了低矮的榻边,正冰凉缓慢地舔舐着他的周身。粼粼水光爬上他的帐幕,宛若细小的银色的毒蛇,在夜色笼罩的室内游动。面前的景象如幻想和错觉那样不真实,荀瑶几乎要疑心这是一个梦境之后的又一个梦境。

    他支起身子,一面大声呼喊亲随,一面跳下床寻找自己的佩剑和盔甲,但周围非常混乱,无数人声交叠地响起,此起彼伏,惊慌失措,反而没有人能来管他。他正恼怒地提剑踩着水向外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进来,几乎撞到他身上。来人见荀瑶已经起身,先是一惊,冲过来拉住他的衣袂,猛地跪在他面前,大叫一声:“主君,不好了!”

    这人是张武,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衣衫散乱,浑身上下**的。他从未露出过这样宛如丧家之犬般惊慌无助的神情,所以荀瑶险些没有认出他来。攥住荀瑶衣服一角的手颤抖着,张武垂下脑袋,用带有哭腔的声音说:“赵氏偷袭了河堤上的人,开闸放水,让水倒灌进了我们这边,现在大家都在救水,可是……”

    他还没说完,荀瑶既惊且怒,一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踢了他一脚喝令他站好,接着扯着他一起走到军营外面去。含有水腥气的凉风从他们耳边凄厉地掠过,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仿若庞大的炼狱:昏暗的月色之下,无数的人在挣扎。他们黑黢黢的影子在黑黢黢的营帐间来回奔走,只有地面上的洪水反射着冷冷的光,被搅碎成了一滩混乱的亮点。这些人,智氏的士兵,站在及膝深的洪水中,拼命舀着水,抢救资财,将马牵到高地上去。漫山遍野响彻着他们的呼救和马的嘶鸣。暮春的夜如寒冬一般冰冷,他们犹若一些手舞足蹈的鬼魂,因了生前的罪孽在这里受着惩罚,看起来竟有几分滑稽。

    “赵无恤怎么可能轻易攻下河堤?”荀瑶火冒三丈地瞧着这一幕,朝张武吼道:“守堤的人全是没有手脚的废物吗?为什么不在他们一开始进攻河堤的时候就通知我?”

    “主君!”张武捶胸顿足地哭道:“事至如今您还不明白吗!韩氏和魏氏反了!是他们把赵氏……引进来的!”像是害怕荀瑶不相信他一般,张武急忙抬手指向远处横亘的一道黑色巨影,示意他向河堤上看,那里倒是很安静,横亘着的河堤间,每隔一段就立着数根火把,宛若水上的城垛,灼灼火光刺破黑夜,染红了流水,异常炫目耀眼。

    “赵氏和韩魏约定,举火为号,他们占领河堤之后,就点起火把来……”

    荀瑶持剑的手差点不稳,将剑失落。他睁大眼睛,沿着河堤望去,苍蓝的夜空之下,鲜红的、恐怖的、光明的地狱之火,在他为了摧毁赵氏而修建的黑色堤坝上,仿佛得胜的旌旗那样招展,从起始的晋水一直到尽头,计算不清数目地点亮着,一直延伸到己方的军营。

    ☆、第 33 章

    荀瑶正目不转睛,绝望地看向那道河堤,从身后低低传来召集士兵的号角之声,在被水淹没而慌乱无助的智氏军中,听来尤其清晰。

    先是一声,尾音渐弱,悠长沉郁地消散在凝重的黑夜里,其后,许多地方皆传来号角,呜呜然相和,号角声不绝,仿若有生命般朝他们扑了过来,包围了过来。这是敌军的号角。天上高悬着一轮光芒薄弱的月亮,厚重的木板凄凉地□□,边缘泛着月亮的银色,整整消磨了一载岁月之后,荀瑶朝思暮想的晋阳城门缓缓开启,但这不是投降,不是逃走,而是城内的赵氏要对他们展开攻击。

    “召集全军。”荀瑶观察一会前方动向,转过头下令:“叫他们到高地上去,列阵。”

    “可是主君,水已经……”

    “能叫多少人就叫多少人!”荀瑶高声喝道:“难道你们愿意在这里等死吗!”

    他说着,丝毫不曾停滞或怀疑,立即登上亲随准备好的战车,将佩剑**在腰间,从旁人手里夺过他平常使用的通体饰有花纹的紫檀色漆木雕弓和琥珀色的刺绣箭袋,背在身上,检查了一下箭的数目,这两样东西跟随他征战很久了,最后关头也还在他手上,实在令人感慨。荀瑶叫来两个善于征战的家臣坐在身边,充当他的车右和御者,辅助他在敌军中冲驰,之后催促御者立即前行迎战,不得耽搁。家臣们齐齐望向主君出战的果决身姿,又是悲愤,又是敬佩,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自己的位置。

    从荀瑶被水惊醒到现在,一直有条不紊地做着安排,他的态度似乎过于坚定了,实际上,那是因为时间紧促,连懊恼悔恨的间隙都没有留给他。荀瑶坐在战车之上,朝可以预见的悲苦的命运驶去,身后智氏的旗帜烈烈招展。他紧紧咬住牙关,周遭危机四伏,他知道此去或许没有回行。等到能看清赵氏的军队,荀瑶心中更是充满了仓皇焦虑,禁不住开始思前想后,一会惋惜没有把韩虎和魏驹这两个人抓起来碎尸万段;一会想到他随军出征的长子荀颜此时不知在何处,是否也在救水呢,还是遭到了杀害?一会思及倘若听从荀过的,多加防备,就不至于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被人暗害;一会又恨赵无恤狠毒狡诈,真不应该与他这种人诸般计较——但是事已至此,再想什么也是徒劳,在这一刻,荀瑶倒总算学得了后悔,然而再怎么后悔,毕竟为时已晚,全无效用。

    转眼间,赵氏的军队来到近前,将近一年被困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对他积攒了足够的恨意。赵无恤的军队在晋阳城中蛰伏已久,战力较为低弱,他将士兵们分为小队,轮番向智氏军队进攻。赵无恤作为元帅,站在中央的战车上,正欠着身子朝这边看,他所在的恰好是与荀瑶差不多的方位,距离不算遥远,两两相对,荀瑶瞥他一眼,只觉得更加恼怒,好像全身都被那些火把点着了似的,几乎将厢舆前端的扶手捏碎。

    他遭此暗算,异常屈辱,赵无恤此时一定十分得意,荀瑶因此加倍留意地寻觅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可黑夜中水光与火光交织,混乱不堪,无法看清这个将近一年没有见面的敌人的面影,甚至连两家的军旗也晦暗不明,难以分辨。

    过了一阵,从两翼传来擂鼓助战之声,正是那做了叛徒的韩魏,带着人马从侧边攻上来了,战场中一时间非常喧扰。韩魏的主君乘坐战车,亲自擂鼓,挥动旗子调遣队伍,这些人前一天还向荀瑶卑躬屈膝,现在却发动全部兵力向他进攻,恨不得立即将他置于死地。三家之兵合围,赵氏在前,韩魏夹击,若铺开一张细密的织网,将智氏罩在了中间。智氏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列阵迎击,立刻被他们冲散。

    此时河闸尚未关闭,三军厮杀声中隐隐夹杂晋水奔流之声,凄凉可怖。洪水越涨越高,许多智氏士兵被韩赵魏三家的人重新扔进水里,甚至有智氏士卒被逼无路,又不愿意被生擒,整队地往水中跳去。昔日被荀瑶作为阴毒的武器利用、近乎破坏了晋阳城、把赵无恤逼得崩溃的洪水,这会儿掉转了势头,裹携着晋阳城底沉积的千百怨灵,向智氏奔流而去。洪水不懂得反抗也不知道顺服,没有感情,没有主君,智氏的军队在这样的境况下迎战,简直可以说是灭亡在自己手里。

    荀瑶为怒火所激,遍体燥热,顾不得旁的,一味驱车向前,和三家的士兵战斗。他满身鲜血,情绪激昂,连着杀了几十个人,觉得很是尽兴,只恨不能立即剁下韩虎与魏驹的头颅。智氏现在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不断有家臣战死或是逃亡的消息传来。荀瑶聆听前后左右进攻的号角之声,明白今夜以后,无法以执政的身份荣归绛都了,居然并不怎么害怕,仅是略微有些惋惜绛都新建的华美宫殿,从此以后,不知道会住着谁家的家眷,召开怎样的宴饮?

    荀瑶年轻时就享有英武勇猛的盛名,纵使是死,亦要光鲜漂亮的马革裹尸,绝不畏缩在后,受尽屈辱地死——所以先是持箭向赵氏阵中射去,赵氏军队负责正面攻击,离他最近,他弯弓搭箭,几次差点射中了赵无恤,对方那里也射了许多支箭来,打在马车的华盖上,噼啪乱响,一阵过后,他的身旁护卫的车右中箭身亡,没一会,御者也叫了一声,软软地伏在车架上。荀瑶拖起他们的尸体扔下车子,挽住缰绳,亲自驾车前行。智氏军悉数溃散,场面混乱,无力集结,原本负责保护他的队伍几乎全部战死。荀瑶从他们的尸体之间驭车穿过,一往无前,心无旁骛,除了杀戮以外什么也不想。用光了箭袋中的箭之后,又拔出腰侧的佩剑,向涌来的赵氏士卒的头上砍杀,后来佩剑折断,荀瑶就从战死的士兵身上随意抽取戈一类的武器来迎击。

    在这个茫然庞杂的毁灭之夜,荀瑶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因为战后用不着献俘了,他没去割他们的脑袋。到后来,他可能受了伤,却完全没有感觉,他将利剑从人的胸膛中穿过,又从人的脖颈边斜劈,他拿着戈,从人的天灵盖内刺入,那些人的身体都是热的,死的时候都是叫喊着的。荀瑶激动过了头,逐渐疲惫的身躯内到头来仅剩下愉快的麻木,他抬手扶正自己的头盔,铠甲里的衣袖被飞溅的鲜血染满,随着血迹的新旧深浅透出浓淡不一的赤色,仿若秋来江渚边层叠如朝云的红枫。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消逝,天渐渐亮了,仿佛芍药凝露般温柔瑰丽的朝霞之色,荀瑶平生见过许多回,这一遭才感到格外动人,眺望长天,心中留恋不已。与赵军鏖战的晚上,他在厮杀间隙曾几次向人问过长子荀颜的下落,无一不回答最开始荀颜所在的那一军就全军覆没了。但荀瑶作为父亲,毕竟没有亲眼见到,总不大肯相信。晴朗的早晨到来之际,周遭的景象慢慢能看得清了,淹没智氏军营的水面上洒满金光,不少被斩落的智氏旌旗漂浮在水面,略略鼓起,像是泡得肿胀的浮尸。满身鲜血的荀瑶勒住车马,回身望去,不知哪一片旌旗下面会覆盖着荀颜的尸体,亦无从知晓他死时情状如何。

    他正凝神思索,霍地从侧边伸来一支矛,将他刺了一下。荀瑶本就精疲力竭,又念着荀颜,猝不及防地遭到攻击,顷刻间歪倒身子,落入水中。

    视野倒转的一瞬间,他没有挣扎,他差不多失去了任何求生**,漆黑的、漫长的煎熬过去,他的处境颠覆了。家族、亲人、荣耀、土地,荀瑶失去了所有今天之前拥有的东西,赵无恤在一夜之间夺走了他的一切。剩下的这具躯体只是一个拼命夺取别人性命的士兵,为了满足永远也不能满足了的仇恨和**,后来被人一矛掀下了车,好像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他沉在水里,冰凉肮脏的水流殷切地包围上来,灌入荀瑶的伤口,清洗他的身体,他觉得身上的发热稍稍好了些,头没那么痛了。将这里作为一个失败的终点亦无甚不可,况且,荀颜或许也在这片水域,在鲜艳的智氏旌旗之下,那就更没有什么遗憾了。

    荀瑶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往下沉去,洪水徐徐漫过他的全身。他以为一切到此结束了,他会死在朝阳的光芒下面,壮烈可悲如神话中追逐太阳而不得的莽夫。忽然,从远处驶来一叶小木筏,竹篙漾起波浪点点,轻快地划开水面,向这边驶来,好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正在展翼飞行。荀瑶只来得及瞟了一眼,木筏已经到他跟前,上头的人看见他就要完全没入水中,迅速弯下身子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

    荀瑶被粗暴强硬地拖出水面,咳嗽着挣扎了几下,对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他向上一看,心头涌起冷笑的冲动,这是一张熟悉的脸。朝阳灿烂的光辉之下,赵无恤朝他微笑——说是微笑或许不甚准确,赵无恤的神情和往常一样平和,只有那双向他注视的浅褐色的眼睛里,蕴藏着一丝阴冷狠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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