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酒葬》分卷阅读25

    由智邑发源,被誉为白璧的名臣荀息之后;数百年间侍奉国君,几代荣登执政之座,历任宗主苦心经营;在晋国叱咤风云、煊赫无匹的智氏,不久前还以为即将做绛都的主人,效法齐国田氏,代晋而有之,却一朝倾覆,满门遭戮,全无东山再起之机。传说,智氏历代的宗主常遭早夭的命运,譬如荀盈、荀朔,死时方三十多岁,使得智氏一度衰落,几乎不存,幸亏同源的中行氏在国君面前力争,又对智氏后人多加照拂,这才保全地位。其后,智文子荀跞勉强活到五十多岁,荀瑶的父亲荀申死时不过四十,威名远播国外、教智氏盛极一时的荀瑶,如今也只有四十多岁,眼看此身如秋后残荷,憔悴衰败不能长久,可悲可叹至极。荀瑶受领执政之职时,身穿隆重华丽的朝服,身佩几尺长的珠玉和佩剑,模样何等俊美潇洒、风流得意,绛都的人们犹能记起;智氏当年之盛景,也一时无法忘却。这正如暴风骤雨维持不过一日,日至中天唯停留片时。智邑既已沦为赵氏领土,自献公以来的荀氏在晋国断绝,即使连深宫中的国君听了,亦忍不住感慨万千,悔恨自己生在这般乱世,竟丝毫无力禁止相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智氏的覆亡,其实早先便有征兆,五年以前,荀瑶在封邑兴修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新宫殿落成之际,他为了炫耀自己的财力与权威,召集家臣前来参与宴饮,满心欢喜地听着他们夸赞宫宇的华美。当时便有一人说道:“雄壮的山川往往不生长草木,长有松柏的地方土地则不肥沃,这所宫殿如此巍峨富丽,简直非人间所有,恐怕不能容人。”果然,过不了多久,智氏就灭亡了。

    赵无恤每隔几天都会来到关押荀瑶的宫殿,将智氏的新消息讲给他听,于此过程中尽情地享受复仇的快感,有时候,他会说在哪里抓到了逃亡的智氏家臣,于是当即杀死;有时候是智氏的封邑投了降,还主动绑来原本驻守在那一块的智氏族人。赵无恤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窗户外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摇摆,细细地讲。屋子里的气味算不得好闻,荀瑶卧着,把头靠在榻边的一侧,不知有没有听他的话。赵无恤肯让人放在这里的生活设施少得可怜,他自己也很惊讶荀瑶竟然活了下来,某些日子,天色阴沉,狂风刮得藤花的穗子打在窗户上直响,赵无恤会突然怀疑躺在那里的荀瑶不是荀瑶了,或者疑心他已经死了,禁不住要用手去推一推荀瑶。在那一刻,他的手是不是颤抖的,表情是不是恐慌的,他早就忘记了,荀瑶也懒得多瞧一瞧他。

    有时候,荀瑶对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厌倦至极,甚至会主动向赵无恤搭话,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某年在某地遭遇过的事,那是些他们同僚时期的记忆,荀瑶仿佛在怀念过去,他当然要怀念过去,不过,假如赵无恤心情不好,不愿意配合他的这种问答,荀瑶马上就会作罢了。

    另一些时候,赵无恤的言辞激烈了些,刺激了荀瑶,他突然发了疯,如同困在笼中已久的野兽突然爆发了兽性。他胡乱摔砸周身的东西,把头往墙上撞,嘴里诅咒着从叔带开始的赵氏的一切人,也诅咒韩虎和魏驹,把他们个个说得肮脏无比。每当这时,赵无恤便丝毫不慌张地站起身来,吩咐人将他按住。这种难熬的折磨说不清持续了多久,总算有一天,赵无恤来了,不再讲智氏的事情,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智氏被从这片土地上彻底铲除,一点势力也不剩下,剩下的只有面前这个人。赵无恤立于门边,用近乎陶醉的、充满破坏欲的眼光望着他——简而言之,就是荀瑶往常用来看别人的眼光。他开口说话之前,他的眼光就宣示了终结。

    “你还记得段规吗?”赵无恤优雅地说:“你在蓝台侮辱了他,他发誓要砍下你的头颅。这些天来,他频频向我索要这个机会,我考虑了很久。”

    “哦——”荀瑶抬起头,意味深长、无动于衷地回答:“是吗?所以呢?”

    他侧身睨看赵无恤,嘴角冷然地微笑着。遭到囚禁的这些时日里,荀瑶的表情大多数被麻木与迟钝占据,差不多模糊了往昔的影子,偶尔甚至伪装出与赵无恤和平相处的错觉。只有现在,死亡当前的现在,荀瑶又活了过来,他轻蔑地看赵无恤,脸上充满往日傲慢的光彩。

    “你想恐吓我?想让我求你亲手杀我?”他笑了一声:“你竟以为在我心里,被你砍头和被一个官阶低下的氏族的家臣砍头有很大的区别。”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可笑,荀瑶一手指着他,笑得双肩直颤,不得不用破烂的袖子掩住了脸。

    赵无恤眼中似有怒火一闪而过,又立刻冷静下来,他向外面做了个示意的动作,接着挪开身子,仿佛给什么人让位置。不多时,一个手里提着刀的人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他身上穿着黑衣,作刽子手打扮,大约也是恨荀瑶的,进来以后一直盯着他,荀瑶没有兴趣辨认他是不是段规。

    “你期待的时候到了。”赵无恤用淬过冰水似的阴寒声音说,是对那个人,也是对他。

    荀瑶立刻明白,脸上甚至连一丝惊讶或是恐惧的神色也没有,自然更没有反抗挣扎的**。他麻木了,彻底地麻木了,或者说,他其实期待已久了,不管想出何种办法折磨他,赵无恤总要把夺去的死亡还给他的。刽子手将刀放在身前,仍然死死瞪住荀瑶,他的刀是一把挺不错的刀,他的眼光比他手中的刀要锋利许多倍。使他和赵无恤皆有些扫兴的是,荀瑶以异常配合的态度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走到墙角,迟缓地向刽子手背过身子。

    赵无恤的心中充满激越昂然甚至能使意志摧毁的快乐和痛苦,但是,在终于到来的关键时刻,复仇的快感的最□□,他竟然撇过了脸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一种小小的逃避,他一面吞咽着唾沫,一面瞥过了脸。他与荀瑶之间隔着比晋阳的洪水还深的仇恨,他杀死荀瑶理所应当,可他撇过脸的动作却使自己有点慌乱。荀瑶可能会认为这是最后的伪善,也可能会认为赵无恤对自己的罪恶稍微有点认知,所以不敢看曾经的晋国正卿于这么一个逼仄昏幽之所丧命的场景,无论哪种都不是这样,赵无恤之所以会撇过脸,只是因为他对于又一次毁掉了自己渴望的东西而心生恐惧,他……

    “赵无恤。”荀瑶忽然笑着叫道。

    赵无恤猝然被这么一叫,下意识地转过脸,望了一下他,就在这一刹那,避无可避的命运被推到了他面前,狠狠撞击他的胸膛。荀瑶站的位置在窗户旁边,几缕夕霞的光线从藤叶的缝隙里漏入,照在他的脸上。刽子手举起寒光闪烁的长刀劈来,荀瑶于淡薄的霞光里朝他露出笑容,这个人四十多岁了,纵使经历过这些日的折磨,生命最后一刹,他微笑的时候,还和进入政坛的第一天一样,还和从赵氏的庭院里向他走来时一样,鲜艳华美的风姿丝毫未曾改毁。紧接着,赵无恤来不及闭上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长刀由后颈斩断了荀瑶的头颅,飞散的鲜血污染了目前的一切。那具尸体倒下了,荀瑶的头颅从映着夕阳的窗下,刚好滚到他脚前。

    荀瑶是故意的,他叫赵无恤看他,就是为了让他瞧见这一幕,算一个小小的捉弄,死到临头的报复。荀瑶死了,鲜血宛若光润鲜丽的锦缎,渐渐覆盖了整个地面。赵无恤仍旧呆滞地站着,看着,有一瞬间他想扑倒在满地的鲜血里去,他又想将脚跟前的头颅捡起,或许死去的脸上还有微笑,可他不敢确认,他什么也没做,他转过身子,丢下段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在赵氏的行宫里四处穿行,走着走着,赵无恤倏忽意识到一种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倒错。

    假如是一个幸运的人和他倾慕的对象,那么下场绝不该这样。无论荀瑶,张孟谈,代嬴甚至赵伯鲁……他所期望的一切,最终由这双手毁掉了。他把什么都毁掉了。然而这是注定、是宿命,赵无恤从来没有机会选择,任何人自降生在这恶贯满盈的世界上开始,就再也没有机会选择。他曾经以为荀瑶这样的人能够做人生的主宰,荀瑶甚至可以改变赵无恤的人生,教他疯癫而绝望地在晋阳的淤泥中挣扎,可荀瑶最终做了囚徒,死在他面前,一如神明赐予的朱书竹简上所写,一如姑布子卿在那年冬天看见身负柴篓的赵无恤从赵氏门外走过。

    既然赵无恤注定要毁灭荀瑶,得到智氏,那么,姑布子卿是出于怜悯,还是真的瞥见了冥冥之中无可阻拦的天意?抑或是,他的怜悯便是出于天意的驱使,以至于从此展开了鲜血淋漓的人生,定下了到头来两手空空的悲剧?

    一路上,赵无恤隐约知道有很多人向他行礼,还大概对他说了些话,放在平时,赵无恤决不会丢下他们一走了之,那和他最讨厌的傲慢的人没有区别。他只管走,完全什么也顾不得,什么话也不愿意听。直到从不晓得哪个方位伸出的一双手抓住了他,他撞在一个人没有向他行礼的人身上。

    “主君?”张孟谈看着他的眼睛,关切地问。

    赵无恤猛地反应过来,如获大赦,他的神智一下子恢复了,他想起自己要**什么,对,他原本是有主意的,他早就有主意的。他要狠狠地报复荀瑶……绝不因为死了便轻易放过他……

    “替我去找一些漆匠……”赵无恤求援似地抓住张孟谈的衣衫,说道:“赵氏……不,晋国的……天下的……无论什么地方的漆匠,只要他们愿意替我做这样一件东西。”

    ☆、酒葬

    “荀瑶这样的人,为他拟何种谥号才妥当呢?”

    荀瑶死后,按照贵族们的礼仪,应该给他写一个字的评价,记进史书里。他毕竟是晋国的卿,又是做过执政的人,即使兵败身亡,这件事情同样怠慢不得。按理应该是荀瑶的家臣亲人给他照现有的谥法定谥号,作为一种盖棺定论,总结此人一生的功过荣辱,但智氏已被灭族,谥号的任务便落在了其他三家头上,韩魏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也懒得掺和这种事情,最后由灭除智氏的主力赵氏负责此事,为荀瑶取一个宗庙里祭祀时使用的称呼,尽管没有什么人会祭祀他。

    赵氏中几位有威望的人聚集在一块,商讨要用一个怎样的字来形容荀瑶,由于对智氏的感情较为复杂,他们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说了大半天尚未得出结果,险些争论起来。赵无恤坐在主君的位置上,安静地听,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荀瑶即使是死了也叫人头疼。他慢慢翻看赵氏族人们提交上来的备选,里面有美谥亦有恶谥,其中几个是有些道理的。赵无恤自己也在想,他的敌人在他面前微笑地死去,这最后一次将他占为己有的机会该如何利用?是**脆往他头上安一个后世几十代都洗不掉的大恶名,让人们肆意嘲笑,还是直到最后都做个宽宏大量的对手,中规中矩地给他一个说不上好坏的评价?

    为了这个谥号,他在心里努力回想荀瑶,回想起他的傲慢和他的死,忽然间福至心灵,赵无恤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字眼,他一想起这个字眼,就确定了一切,不容篡改,不容争论,这谥号简直是为了形容荀瑶才生成的,安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连黄泉下的他本人都不会有异议,他毫无道理地这样认为。

    “就是‘襄’吧。”众人展开又一轮舌战时,从一开始就沉默着的主君忽然说,他完全没有同他们商量的意思,根本不征求他们的意见直接地得出了结果。“就是‘襄’了,给他用这个谥号。”赵无恤说,所有人惊讶地看着这位主君,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全无欣喜亦没有悲哀。他说完,似乎厌憎会别人提出反对一般,直接站起来走了出去。

    襄,辟地有德,甲胄有劳。赵无恤在大家的目送下跨过门槛,走到廊下时,反复想着这个谥号的意义。那个人确实是取得了许多土地,尽管并非光明正大,他也戎马倥偬地度过了一生,襄,就用一个字作为他的送葬辞,他将荀瑶无头的尸体偷偷埋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随即在他的姓氏后面加上华丽单个的字眼作为人生的结束,尘埃落定,他将荀瑶,将他憎恨与渴慕的彻底送进了过去的历史里,送去了死者陈旧的世界。

    赵无恤站在游廊间,看翠色的青竹随风微微摆动,娇嫩欲滴的叶子招展于苍空之中。晋阳的天气已略略的发冷,他立于风口却浑然不觉,只一心回味着那个精彩的谥号,回味着荀瑶的一生——襄,荀瑶,恍惚间,赵无恤又觉得襄的谥号似乎也很适合他自己,他顿时想起了难以忘却的夕阳下的微笑,心头有些微惊,不敢再往下想。

    “您原来早就有了主意吗?”室内的人们散去以后,张孟谈走出来问他。

    “就定这个。”赵无恤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恹恹地说:“别的不大合适。”

    张孟谈倒无意向他多加解释,他今日仿佛心情同样沉重,凝目看了主君一回,又沉思了一回。听见赵无恤缓缓道:“你比我年轻,以前我以为我死后,会由你给我定个谥号。”他扬起眼睛,诚挚而忧郁地看他:“你会吗?张孟谈?”他说的是问句,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锁定了张孟谈,分明是在逼迫恳求他允诺。

    他又在试图挽留他了,张孟谈向赵无恤的眼睛里注视许久,回以一声叹息,他张了张嘴,好像就要回应会或者不会,但是终于说:“主君,今天漆匠……把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赵无恤寻觅遍了天下的工匠,下令他们着手制作一件当世绝无仅有的工艺品,充作他日常的宴饮中免不了用到的容器。这东西是华美无匹的,也是毛骨悚然的,赵无恤一反常态,不管日后晋国人会对他怎样议论,一定要得到它不可——某个傍晚,荀瑶略施诡计,使赵无恤朝着他所逃避的命运迎面撞去,之后赵无恤回到漆黑的房间里,踩着满地鲜血拾起了荀瑶的头颅,将其珍重地捧在怀中。他虽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摧毁一切,不过他至少还有这最后的遗物可以拾取,赵无恤在光线泯灭的黑夜中苍白地微笑,仿佛该化为厉鬼的是他而并非荀瑶。

    这或许也是报复的一环,又或许想为纠缠了几十年的无以名状的感情留作纪念,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问,所有听说此事的人皆向赵氏的主君侧目——赵无恤把荀瑶的头颅交给漆匠,吩咐他们将它做成一尊漆饰的酒器。

    赵无恤在走廊上趋行,初秋的冷风灌进他的衣袖,淡雅的蟹青色衣袂鼓动如旌旗扬起,他是如此期待成品,他亲自把头颅沾染到的血迹仔细擦**,珍重地放进用深红色锦缎装盛的熏香木椟内,交到工匠手上,就连工匠亦是恐惧地看他,眼神犹如看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尽管赵无恤眉目间没有任何残忍的神色。

    赵无恤未曾到现场观看处理荀瑶头颅的画面,但他清楚制作漆器的过程,他在想象。他想象把那个人的头颅放进腐蚀性的溶液中,化去他的皮肉,把只有小部分组织残留的头骨捞起来的时候,盛放液体的桶中荡漾着皮肉剥溶的深梅红色,接着他们会用精细的工具进一步把头骨与残留下来的小块皮肉分离,这固然有些可惜,不过毁去荀瑶的皮相也没有那么令赵无恤介意。然后,他们将头骨用石膏填补缺损的形状,有些地方则凿出开口,渐渐做成一尊酒器的模样。他们搅拌着从盛夏漆树的伤口流出的液体,剪下荀瑶依旧浓艳的长发,做为髹漆的刷子,一道一道地刷着底灰,直到他的头骨变得平滑光泽。他们的动作一定得非常小心,因为世上只有一个荀瑶,赵氏主君只看重这一尊头骨。他们没有出半点差错,上完了底灰,上完了漆,于是把这个初具酒器形状的头骨放进阴暗的风**室内窖藏,荀瑶的头颅搁置在一个阴暗孤寂的地方那么久,等到取出时已然化为漆器该有的华丽的褐色。随即,他们会用各种颜色的颜料,在酒器上绘制赵无恤想要的纹路,辟邪的纹路,难道他害怕荀瑶会在自己的坟墓里吃掉寿衣,然后走到他床前吸饮他胸口的鲜血?他们依言画上了辟邪的兽类,伴随着祥云、仙人等等幸运的诅咒,在曾有生命的薄薄的骨胎上张牙舞爪,仿佛对胜利的炫示;他们用鲜艳的色彩作画,颜料放在白陶盘里,如血般炫目的红、秋季银杏树叶似的金、还有压倒一切吞噬一切的漆黑。他们渐渐给荀瑶添上色彩,等完成这尊酒器,总算长舒了一口气,风**后急忙捧来献给赵无恤。

    赵无恤对他们的作品爱不释手,从原样盛放在送去的那个匣子里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明白这确实是荀瑶,一个浓墨重彩的、凝固的灵魂。他犹疑着探出手,颤抖地抚摩他,从额骨到顶骨,由他的指尖直到他的灵魂深处立即涌起了一阵战栗,一阵悚然的快乐,类似于他少年时第一次抚摩异性光裸的后背。他欣喜若狂又万分悲哀地捧起他的仇人,捧起不仅被他战胜,甚至在最终为他所占有了的那个人,他在向荀瑶反抗,他在向命运反抗,他确实是胜利了,完全的胜利了,他手里绽开着这么一个头骨、一尊酒器、一朵阴冷的生命之花,他把荀瑶杀死,又把他以独特诡谲的方式长久留存在他的生命里。

    “智襄子。”他喃喃呼唤为智氏宗主新取的谥号,滚烫的额头贴近绮艳的漆纹。

    头骨酒器立马成了他的收藏。随后,为了庆祝赵无恤升任晋国执政,得到了大片智氏的土地,在荀瑶死去的那座行宫里举行了长达五日五夜的宴饮。赵无恤向来有酗酒的毛病,这是最初代嬴教给他逃避现实的技巧,智氏灭亡以后,他更不大像以前那样克制自己了。赵无恤以为自己到宴饮最后都是清醒的,实际上他醉得记不清当时邀请了些什么人,吃了些什么东西。他只在朦胧间看见,粼粼波光映在黑暗的藻井上,巨大的铜缶装满酒液,盛在精巧琐丽的铜鉴当中,一个接一个地抬来,几乎可以把人淹死。赵无恤端正肃穆地坐于最上首,手里捧着那个荀瑶的头颅做成的酒器。因了他与它的存在,点燃着万千明烛的殿堂顿时阴森起来。

    从没有这样巧夺天工的酒器,赵无恤把它像一件宝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酒从里面洒出,沾**他的衫裳。曾经导致祸患的酒,如今是荀瑶的洗涤剂,最终的销骨地。他放肆地痛饮,嘴唇凑近应该是下颔骨的部位,仿佛他在与荀瑶连连接吻。他陶醉地品尝,直到麻木的舌头尝不出酒的滋味,直到荀瑶的骨髓间犹若浸透了酒香。歌舞声充斥耳边,五天以内,舞姬与乐官换了一队又一队,然而赵无恤不许乐舞有片刻停歇,唱啊!唱啊!让悠扬舒缓的郑卫之声吞没一切悲音;跳吧!跳吧!因为只有这样才叫生命,只有跃动着的,旋转着的,明艳如夏阳又转瞬即逝、在奢靡的世界坠入疯狂的,才有资格叫做生命。

    五日五夜之内,他丝毫没有停止饮酒的意思,前几天,他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脑子回忆起很多事,他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一天,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晓得了。赵无恤飘飘然举起酒樽,呼喝疲惫不堪的随从再度斟满。斟满,斟满,慢慢地斟,夜还很长,日子还很长,荀瑶就在这里,不会被水泡坏,经得住磕碰,它的华美夺目能够驻留几千年,永无腐坏朽烂之虞。赵无恤至死也绝不放过的仇人,他心上的爱物,他的躯体赵无恤处理了,而他的头颅被赵无恤囚禁在漆层内,以这般方式埋葬。他把荀瑶埋葬于永汲不尽的酒酿。

    这是何等的残忍,又是何等的爱怜。

    赵无恤不再同于以往的任何时候,藉由其他人投来的恐怖的眼光,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恶人,他得到了承认,不管是战功还是恶行,他没有输给荀瑶,他没有半分不如荀瑶,荀瑶对他的侮辱是不应该的,绛都人对他的议论是不正当的!没有人有资格看不起他,他分明可以替代赵伯鲁,姑布子卿的预言无比正确。他战胜了青年时宣战的一切,除了命运他什么都战胜了,可他已经感不到痛苦,他痛快地毁灭了所有,荀瑶、张孟谈、代嬴,他眼前一个个漂浮过他们的面影。一直以来,赵无恤将丝毫不逊于荀瑶的毁灭欲深深压抑在心中,有朝一日终于迸发,便可怕到了荀瑶远远不能企及的程度。

    荀瑶死了,没有人同他争抢中山国,赵无恤将中山国的臣民逼迫得不得不迁到深山老林里,随后借打猎的名义焚烧了山林的外围,作为威慑和警示。他坐在战车上,看着炽热浓烈的黑烟滚滚冒起,翠碧的山野在鲜红色的火的波浪中化为焦炭,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他的面颊上,焚毁了所有的仇恨之焰,席卷着,舔舐着,在大火之后,剩不下任何事物,一切将化为焦黑。

    第五个夜晚的最后,赵无恤痛饮着,口齿不清地向身旁的倡优炫耀自己的酒量:“连着五天五夜的酒,我却没有醉,我没有喝醉。”他说着,伸出四根手指,大家知道他终于醉了。赵氏主君俯下身子,将湿漉漉的酒器抱在怀里,痛苦地捶打着面前的几案:“我真伟大!我真伟大!”他疾呼,他高喊,他想站起来,忽然两眼发黑,失去力气,向下面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见势不对,赶上前来搀扶的张孟?*砩稀?br />

    赵无恤在醉中朦朦胧胧记起小时候,他还没有被命运的细线像捆缚一个祭品一样紧紧缠绕起来的时候,那一天,智氏的执政带了儿孙来赵氏做客,他的姊姊拉着他去窥看。后来他们准备走了,赵无恤又看见荀瑶,身份低微、没有上过学的庶子远远看着荀瑶,心想:“倘若这人能站在我跟前,同我说一句话,该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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