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分卷阅读37

    “忘了我刚刚说的,抱歉。”雷米尔说,“以诺,你‘想’回去吗?”

    你想吗?

    你想回去,听从召唤,觐见教皇。你想回归你成长的地方,来来去去的法袍会让你亲切,赞美诗会让你怀念,管风琴高歌,大圣堂明亮,银烛台与水晶灯闪烁着神圣之光。你的灵魂或许还会被天空接纳,你的尸骸将为他人带来新生,终末之地灿烂如天堂。你渴望回归,面对你既定的命运,如同叶落归根。

    你想留下,拥抱雷米尔,告诉他你将跟他一起走。你们会坐上一辆车,一路西行,穿过克伦湖,横跨地广人稀的大平原。你们会捕猎野兔,他将告诉你三岁的公鹿角上有几个分岔,某种野果在哪个季节成熟。你想与他同行,见识那些你从未见过的天地,认识形形色色的人。你渴望停留,活下来,在这有喜有悲的人间度过此生。

    这都是你的想法。

    你想回去,你想留下,两种念头势均力敌。在此之外,你身为圣子,你背负责任与义务,教皇陛下需要你,你得为大局(那些你所不知、你从未接触但被无数人强调过无数次你须对此负责的大局)牺牲。于是砝码加到了天平的一边,你得回去。

    “我想……回去。”你的语气比你以为的更加犹豫,“为了教皇陛下,为了大局,为了全人类……”

    你的师长会高兴的,他们将这些话重复了无数遍,如同熔铸雕像时注入材料,它们与你浑然一体。在你学会思考之前,“伟大的牺牲”已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根本分不出这念头源自自己,还是他人留下的回声。雷米尔好好活着,他知道要怎么生活,他能活得很好,你便已心满意足。

    “明白了。”雷米尔平板地说,松开了你。

    你需要他松手,但当这事真的发生,你依然感到一阵刺痛。你嚅嗫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把需要交代的事情全部说完,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我走了。”你说。

    “滚吧。”他说,“别回头。”

    你刚才已经换掉了带血的法衣,洗掉了血污,现在你看上去又是个衣冠整齐的神父。你们要去的方向截然相反,出门后就要分道扬镳,无法同路。不如说,你离雷米尔远点才是帮他的忙,你该早些找到周围的教廷军队,带走他们。再没有可以逗留的理由,再没有能说的话,你只能点点头,转身。

    “我没有你这么高尚。”你听见雷米尔在你身后低语,“我爱你。”

    你几乎要回过头去,你已经开始转头,但这个动作未能完成。在你转回去之前,你感到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十八章

    地面在震动。

    你的身躯被轻轻晃动,耳边满是咣当咣当的声音。当你艰难地睁开双眼,你看到褐色铁皮。

    光从窗户里投射进来,你迟钝地眨巴着眼睛,掀开盖在身上的大衣。震动的不是地面,你正在一辆摇摇晃晃的汽车里,车轮碾过砂石,你随之一起颠簸。凉丝丝的风从不知哪个缝隙中吹进来,让你昏沉沉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

    有一会儿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在哪里,宛如多年前从医院醒来。你慢慢地坐起身,向窗外看去,荒原无边无际。

    “你醒了?”雷米尔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满怀喜悦。

    你终于想起了昏迷前的情景,那片伴随着疼痛的漆黑仿佛才是几秒钟之前的事情。你感到困惑,不仅因为现在的处境,还因为雷米尔声音里的惊喜:难道不是他打昏你的吗?在你问问题之前,雷米尔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

    “谢天谢地才四天。”他说,“不然我不知道一直打安眠药和营养剂会不会出毛病……你还是自己检查一下吧?水和吃的在座位下面,先吃点苹果,再过两小时咱们就下去生个火。”

    四天?!

    你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你往窗外望去,从小镇出发跑上一两天,周围的确不会是现在这副空无人烟的场景。你身上不是神父法衣,而是大外套裹着毛衣,这还是你买给雷米尔的衣服,相当保暖,稍微有些大,你的半截手掌都被裹在袖子里。你将袖口向上撸起,在胳膊上看到好几个针眼。

    事情到现在,已经非常明显。雷米尔在那天晚上打昏了你,将你绑架到一辆来源可疑的小破车上。在你失去意识的四天里,这辆车每天都开足马力,送你们前往距离西教廷更远的地方。雷米尔刚刚跟你说话的时候,他依然踩着油门,并不停下。

    你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不夸张地说,你目瞪口呆。

    你简直无法消化发生的事情,雷米尔让你滚,雷米尔说爱你,雷米尔把你打昏了绑票到千里之外。雷米尔究竟如何弄到车,弄到安眠药、营养剂和注射器,将你从小镇中劫持出来,躲过教廷的军队,穿过人群的目光,一路来到大平原上?你之前的盲目信任居然是真的,你完全想不出雷米尔要如何完成这一切,但他做到了。

    雷米尔没有回头,他一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拧车载收音机。喇叭发出嘈杂的声音,这破车的收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雷米尔伸手拍打了几下,拨动按钮,它吐出支离破碎的言语。

    “……教皇陛下的过世……”

    你跳了起来,撞上了车顶,发出好大一声响。你摔回座位上,大衣从你膝头滑落。

    雷米尔什么都没说,他找到了频道,将声音调响到最大。广播播放着报道,说教皇陛下的过世带来了什么什么影响,某某政要如何如何发言,教廷发言人如何如何回答,信徒们如何如何悲伤,邪教组织怎么怎么样,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只是,教皇陛下死了。

    “今天早上的事情。”雷米尔说。

    你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呆坐在汽车后座上,茫然不解,怅然若失。教皇陛下死了,那位虚弱的老人,那位不容有失的陛下,那位重要的大人物,就这么死了。自从知道大哥哥亚哈谢的结局,你就知道了圣子的归宿,而在看到罗盘之后,你又多少猜测到了教皇陛下不容有失的原因。他是灯塔上唯一的明灯,你们是添入其中的灯油,你曾以为自己永远看不到灯光熄灭的那天,你错了。

    你早早被告知了自己的宿命,不久之前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谁会想到这样的结局?柴薪尚且流落在外,篝火却已然熄灭。剧变居然在你昏睡时发生,最后的圣子睡过了那震动世界的重要时刻,不仅没有参与其中,而且对此一无所知。仿佛一首演奏到**的乐曲戛然而止,那预定好的道路坍塌,前方布满雾气。

    仿佛丢失圣十字的那一天,你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害怕。你仓皇地左顾右盼,想找一个启示,尽管你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懒散的日光穿过脏兮兮的窗户,落到你身上,你向窗外望去,原野苍苍茫茫,远方有鸟群飞过,雾蒙蒙的天空和地平线模糊地衔接,天没有塌下来。

    雷米尔把车停下。

    他把车停到路边,熄掉火,整个人转了过来。“你还好吗?”雷米尔问,认真盯着你,目光担忧。

    你坐在车子的后座,雷米尔在前面开车,醒来到现在,你还是第一次仔细看他。雷米尔眼中布满血丝,精神却不错。他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衬得那对角好似万圣节装饰。他还穿着厚重的大衣,臃肿而笨拙,遮盖住他强壮的体格,让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长途司机。雷米尔知道怎样伪装,比你经验丰富得多。

    他刚刚说两小时后停车吃饭,现在把车停下来,只是为了好好听你说话。雷米尔在等着,他在听,那让你突然很想说点什么。

    “我见过他。”你说。

    “谁?”他问。

    “教皇陛下。”你说,舔了舔发**的嘴唇。

    雷米尔弯腰拿起水瓶,摇晃了一下,确认没结冰后递给你,让你小口喝。你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冷得打了个激灵。

    “都说了让你小口喝。”雷米尔无奈地笑了笑,“过会儿我们停下烧个水,别冻出毛病来……怎么了?”

    他看上去更加紧张了,因为你直勾勾盯着他看。你盯着他看,企图抓住在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它在雷米尔开口时闪现,又在你抓住它前消失,像头一旦被发现就会逃走的鹿。你探寻无果,只好暂且放弃思索,继续往下说,说那些你想要跟雷米尔说的废话。

    “他看上去很老。”你说,“我上战场的时候,他送我走。我走了,他没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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