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飞 篇三(完)》第三十六章 最后的虎符

    第三十六章最后的虎符

    回到了宫中,若严亲手把刘长安置给太医,并向吕后稟报他挟持杨冠玲一事,说明他正巧路过于此,却未料那情况实在不对,才在即时间伸手救助。不过关于虎符的一切,想当然而是一定得隐瞒的。

    吕后也是知道刘长与张嫣的事的,可听闻这消息却不免神色大变,好歹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她又怎幺捨得责罚?且看刘长这神智不清的样子,她只觉得近日时运不济,让从来相信世无鬼神、人可与天相争的她,动身前往城外消灾祈福,行袚礼,拜祭慰祖去了。

    秋风起,萧瑟乱,黄花满地,憔悴损败。残叶捲起一波一波轻叹,顺着年华悄流纵去,不再复返。

    自从绑架那一日后,若严这人便安静了许多,常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令人不解他究竟在想些什幺。

    杨冠玲突然忆起他以前说过的那句:「你终究是不够了解我。」

    那时的她只懂得沉默,可现在,她只想告诉他:我会尽我的能力去了解你,因为我是真心信任着你。

    ──事到如今,又怎幺可能还不相信?

    可每当人走到她跟前了,她却总是忍不住东扯西扯的,不知不觉已然乱聊了一通。

    日子便这样平凡地过了几天,直到这日傍晚,刘盈突然招了杨冠玲入宫。

    此时若严已不在宫内,他依照了计划跟着吕后前去了祭祀之礼,只为探听更多关于虎符的消息。

    而刘盈仍旧宿在长乐宫中,其时已逢傍晚,鸟啼归返,霞光血红而靡弱,整座天空彷彿正被不知名地墨黑色生物一点一点地啃蚀着,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顺着宫女的带领,杨冠玲走进了内殿之中,入眼便望见坐卧于榻上的刘盈。

    他手拾着书简,竟是在阅读。

    「先别急着让他们退下。」瞧见她来,刘盈放下手中物,不禁勾勾唇,笑颜温暖万分,「你肚子饿不饿?」

    杨冠玲细细地打量着他,只见他脸色微白,未至红润,不过精神看似挺好的,应当并无大恙,她弯唇点点头,笑问:「难不成你这里有吃的?」

    「有,当然有,你可别小看我了。」刘盈煞有其事地点着头,一脸得意,他拍拍手,宫女便将菜餚一盘一盘端了上来,阵阵香味扑鼻,看那菜色,必是美味无比样子。

    刘盈指了一盘菜,「你可还记得,这是我俩第一次来母后殿里时,你吃得不亦乐乎的五花肉。」

    他又比了另一道,「这是冬狩那次的八宝桂花糕……」

    他一连讲了好几道菜,都是杨冠玲说过好吃的,可蓦地,他表情有些尴尬,抬手指着一道菜小声地说道:「你还记得吧?这是我偷的窝窝头,你别那幺介意……」

    此时此刻,杨冠玲早被他这惊喜弄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瞧见那窝窝头,只觉心里头暖意涌起,回忆浮现,她摀着嘴,禁不住笑问:「……你弄了那幺多菜,可有喝的可以搭配?」

    刘盈看她不恼,搔搔头,嘴角笑意更浓,似春风和煦般,「这我怎幺敢忘,只谅你别喝多了才好。」

    莲花醉饮浮生尽,唯盼晓梦莫复醒,这酒亦如记忆中般香甜润泽,薰香缭旋缠鼻,她唇抵着酒盏口,犹豫着,却觉得这酒于她,怕是不能再喝了。

    「怎幺了?」男人看她停止了动作,以为她不喜欢,正困扰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挥着手惊喊道:「你别误会!这酒里没参春药的!」

    「……」

    杨冠玲被他这话囧得口水都喷了出来,眼神颇为无言,满脸黑线。

    「嗯?难道你不是因为这事……」刘盈语焉迟疑,眨眨眼,一时窘红攀附,双颊有粉晕缠绕,这在少女眼里堪成一大奇景,乃百年不可多见。

    噗哧一声,杨冠玲终究是承受不住大笑起来,她看了看桌上的菜餚,点点头,缓口气才道:「我还是先吃一些吧,到时渴了再喝喝茶就好。」

    她就这样捧起碗,準备吃着菜,突然抬起头,望向凝视着自己的刘盈,不免笑问:「你不吃?」

    刘盈眉宇间有一瞬的怔忡,回神后他摇摇头,静静地一笑,「我吃过了,你吃吧。」他一语说完,恰似想到了什幺,翻身躺回来榻上,背对着她道:「我这次就不看着你吃了,免得你不自在,你慢慢吃,吃好了再叫我,我等你。」

    听这话,让杨冠玲想起了冬狩的事,她会心一笑,用力地点着头,专心的吃起饭来。

    饭吃完了,看着宫女们收拾家伙离开,她脚步踱到了刘盈旁边,笑着询问他,「你说吧,难得召见我,一定是有什幺要紧事的。」

    刘盈并不急着回答,只是转过身,面对着她,闭着眼缓缓开口,似在拿捏着语气:「……等那东西一集成,你便要离开了,对不对?」

    杨冠玲闻言浑身一僵,好半晌才轻声答:「是的。」

    听她这语气,刘盈睁开眼,眼底浮起笑意,拍拍床示意她坐下,「离开是好事,都说了我会助你,言下之意即是绝对不会阻拦你的。」

    杨冠玲心底不由一鬆,又闻刘盈笑道,「既然有家,为何不回?没有人会想离乡背井一辈子的。」

    「所以,我也只能在此助你一臂之力。」

    他手到自身胸口处,探入衣襟,取出一物,毫不犹豫地塞到少女手中。

    杨冠玲呆住,盯着手里的铜製品,这不是右半虎符全身这是什幺!

    「你别担心,是真的。」刘盈笑容轻轻浅浅,轻叹一声,他低着头语气隐带歉意道:「不过,我要请你原谅我一件事,其实,在你上次与我坦承时,我早已拿到一块虎符了,却没老实同你说。」

    顿了顿,他呢喃着,「可如今全都交给你了,于我,已是没有遗憾。」

    抬头看向杨冠玲,他眉眼弯弯,「你可是一次拿到两个呢,怎幺样?我这诚意勉勉强强还算足够吧?」

    杨冠玲惊愕的瞪着他,身体微微打颤,心里头複杂紊乱,激动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我真的谢谢你……」

    泪水灌入了眼眶打转着,她傻傻地望着手中物,有点慌。

    「你放心,给了就给了,不用你还的。」刘盈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拿到了不是该开心吗?怎幺一副快哭的模样?」

    他拾起袖中帕子,动作轻柔地拈去她泪滴,一脸嗔怪道:「小姑娘一直哭一直哭,小心眼肿成核桃,变成一只小花猫,」他摇着头,故意长吁一声,「到时候若真如此,我也没法子救你啦。」

    杨冠玲被他逗得破涕而笑,抓住帕子便是擤了擤鼻涕。

    刘盈瞪眼,语气甚是惋惜,「我这可是上等丝绸呢……想不到你竟然拿来抹鼻涕……」

    杨冠玲扬起下巴,朝他吐了吐舌头,笑答着:「反正擦都擦了呗,再洗不就成了?」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刘盈故作认真地点着头,沉吟了一会儿便弯下背作揖行起礼来:「那就有劳杨姑娘了。」

    杨冠玲整个人气结,却是不知该如何出招,刘盈大笑出声,举起手揽着她躺到了自己身边,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别气,别气,我闹你玩的,你且勿当正经。」说完的同时他移动起身子,躺得地方比少女高了一些,他斜卧着,一手撑着脸,手肘靠在枕上,就这样低着头看向她。

    此时杨冠玲正面朝上躺着,忍不住斜眼睨他,笑道:「你这样卧,难道不会不舒服?」依照她自己个人的经验,这个动作是绝对会让手部发麻的。

    不过这姿势的确会让一个人的性感指数飙升,她突然想起铁达尼号的萝丝小姐,可想一想,这终究还是不大一样的。

    刘盈笑了笑,眸色灿若星辰,面色是一派轻鬆,「难得嘛,偶而做做想必是无妨的。」

    杨冠玲闻言一笑,却没笑近心坎中,唇畔呈平,接续而来的便是一阵冗长的沉默,她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轻轻地道:「刘盈,你这样做,我还不起的。」

    刘盈亦静默了许久,才答道:「我没有要你还什幺。」

    杨冠玲皱着眉,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实在欠了太多人情。」

    刘盈一笑,柔声询问着,语气轻鬆随意:「现在的辟阳侯,待你是挺好的,对吧?」

    杨冠玲听了禁不住睁开眼,刘盈仍旧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瞧见她吃惊的表情,他勾勾唇,神色温和如常,眼底暖洋洋的,「实不相瞒,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有看过他了。」

    杨冠玲就这样呆呆的盯着他,原来刘盈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从来就不是傻子,许多事他都是明白的,只是没有表彰出来罢了。

    这大概也是能从吕禄手里成功拿到虎符的主要原因吧?

    「我、我……不知道该怎幺说……」杨冠玲口吃着,有点慌张,眼睫眨得飞快,「他帮了我很多忙……」

    「──只要待你好他便是好人,」刘盈抚了抚她的髮,轻笑道:「你别那幺紧张,我没在兴师问罪。」

    摀着嘴轻咳一声,他两眼凝视着她,颊窝泛起抹苦涩之意,「我想,你还是说说你那边的事吧,你知道我最爱听的,况且这眼下我暂时也不适合多说话……」他手放上嘴又是咳了一声。

    苦笑着接过少女递来的杯水,刘盈点点头,「多谢了。」他饮了几口,随即拍拍枕头,一脸恳切道:「我现在好多了,请杨姑娘继续吧!」

    杨冠玲有些无奈,却还是乖乖地躺到了他身侧,视线望向帐顶认真问道:「我记得我上次该讲的都讲了,你还想知道些什幺?」

    「──随你讲啊,你讲什幺我便听什幺,」刘盈眸光柔得可以出水,他着迷似地瞧着少女侧脸,替她掖了掖被子,「再不然,你说说看在你们那边我们这里算是些什幺吧?」

    「……我们这些人,在你所说的未来里,代表着些什幺?」他微微一笑,「我在未来,或者应当说我的未来,到底又算什幺?又代表些什幺呢?」

    听到这里,杨冠玲身体不由一滞,未料刘盈竟问出如此哲学性的话。

    于是,她决定说一个谎,一个她无比希望能够真的是事实的谎。

    良久后她开口,嗓音是前所未有的甜美,轻柔似羽,澈然清晰,她一字一句的说着:「陛下在未来,会是一名贤君,一名世人皆知的贤君。」

    「陛下会活得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历代后人皆称颂着你的事迹,钦慕你为大汉所作的一切。」

    「陛下的丰功伟业会在史书上一笔一笔记下,所说的话会值得他人效仿引用……」

    说到后头,她嗓音微颤,胸脯高高起伏着,洩漏出一丝破绽。

    刘盈莞尔,也不戳破,仅轻声问:「可是如高祖皇帝一般?」

    「是的。」杨冠玲立即阖起眼睛,深怕泪水再度从眼角滑出,她竭尽所能得让自己保持镇定,「陛下一定……会比他更厉害的。」

    「这样啊。」

    刘盈轻手轻脚地再度取了一匹手帕,静静地盖在少女眼皮上。

    纺织布料如他所料地再度绽放起水花,晕成了一片。

    他于心里头喟叹一声,正想说说别的,却见少女掀起了帕子,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他,嗓音依然哽咽着,她道:「刘盈,在我们那边,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当皇帝的。」

    兴许是真的手痠了,刘盈乾脆趴卧下来,侧着身体瞅她。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什幺。而当然,人们也会被现实生活逼迫,也无法做到小国寡民这种理想国境界。可人们相信,我相信,只要够努力,都会有改变现况的可能的。」

    话说的同时,有股奇异感及自信在少女面庞浮现,耀眼得令人难以直视,却又被深深吸引。

    刘盈瞧见了,轻点着头,笑答:「讲句老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来自这样的地方。」他垂下眸,呢喃道:「所以,我接下来的行为,应当不至于让你羞愤难耐才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可再想想,这大概还是会遭你毒打一顿吧……」

    他猛然撑起身子,俯下头,在少女颊旁飞掠轻啄了一口。

    杨冠玲被他这偷袭行为弄得呆住,只见他大喇喇的正躺着,仰面朝上,神情愉悦欢快,豪不羞赧的解释道:「你知道,柳下惠实在是太难当了,虽说此等轻薄举动以前也曾有过,可望杨姑娘铭记,这是刘某初次以男子爱慕女子之心行之的,不是对皇后,不是对外甥女,当然也不是对着张嫣,而是对着一名女子,姓杨,名冠玲。」

    刘盈转过头,冲着她咧嘴一笑,打趣道:「你若要擦掉也别在我面前急着擦,这样的举动可是会让我难过的。」

    杨冠玲只觉哭笑不得,已从那莫名其妙的告白中回过神,她含笑答应着:「我不擦就是了。」

    刘盈一笑,「那就好了,」他眨眨眼,突然问道:「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同我说的那句……什幺一万年的,其实我也有点记不清了。」

    杨冠玲嗯的一声回应着,便看他扭回头,眼睛望向帐顶的五结彩花装饰,柔声道:「我只觉得,一万年,实在是太久了,正所谓韶光苦短,人生最长不过百年,何不踏实筑地,把握现在?」

    一语方落,刘盈拉着她坐起了身,低着声线道:「这几日母后外出,宫里戒备不严,你可以趁势出宫。」

    「今明两天是最好的时机。」

    望见少女又一副傻住的模样,他推了推她,示意她起身,嘴角带笑劝道:「好了好了,陪我也聊够了,你还是赶紧準备準备吧!」

    「可是、你……」杨冠玲顺着他站起身子,没想到那幺急迫,「我以为……今晚……」

    只见刘盈静静地凝视着她一会儿,随即勾勾唇。

    火光映入他瞳底,澄黄揉碎暖成一片,他的神情如往常般醉人暖和,分毫未变。

    「──我今晚,可从没说过要你留宿啊!」他摇摇头,拍拍她的肩背,浅淡的温柔渲染着他的笑意,绵柔光晕绚然而夺目,「好了,若要走,便赶紧走吧。」

    「……离开了,就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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