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瞎子满不在乎扶了扶龙渊剑,一搓袖子在屋前坐下了,“打算去趟韩国剑冢,当年和叶长生约好了一战,已经迟了三十年,再晚几年那老头说不定就死了。”
“能赢吗?”余子式难得颇有兴致地问魏瞎子。
六十年前一剑悟长生的白发少年,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第一人。这些年江湖上剑道高手来来去去,像魏瞎子这种杀个回马枪的也不在少数,唯独那老人端坐剑圣之位,六十年来尚无人撼动他地位分毫。
这一场对决,输赢与否,都是万众瞩目。三十年没出过手的叶家剑圣,谁都在好奇他如今已变态到什么程度。
魏瞎子呵呵一笑,“当然能赢。”这话无论怎么看,都是极目中无人。
剑道这么些年,唯有魏筹一人嚣张得无法无天。余子式多看了他一眼,老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笑得云淡风轻。
“你为何如此肯定?”余子式凉凉地开口道,“叶长生可是剑冢封神数十年的人,你别到时候死在他剑下,那可没人帮你收尸。”
“想着自己能赢,总比想着自己赶上门送死强啊。”
余子式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世上若是魏瞎子都觉得自己赢不了,更没人信魏瞎子能赢了。他侧脸看去,觉得老头其实活得挺明白了。
满意地摸着自己的马,余子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扭头问了一句,语气难得有些认真,“魏瞎子,你真不能再卜算了吗?”
余子式想起件事,事实上,吕不韦生前最耿耿于怀的不是魏瞎子的剑道修为,而是魏瞎子那一手的卜算。余子式之前理所当然觉得是因为魏瞎子卜算太准,所以吕不韦看中他这一点,而如今吕不韦死了,他倒是有些回过味了。
吕不韦这人,其实对阴阳家之流并不是很看得起。吕氏门人中,大部分都是文士,这和吕不韦的书生治国平世的思想很契合。唯一的例外就是魏瞎子,吕不韦对魏瞎子异常的看重,绝非是惜才二字可以解释的。
“卜算呐?算不准了。”魏瞎子摇头叹道,“不过明天是否刮风下雨这一类,倒是还算的挺准的,别的就不行了。”
“你……怎么会失去卜算的能力?”余子式犹豫地问道,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冒犯,毕竟人都有不能掀开的过去。但是考虑到吕不韦的态度,余子式又觉得必须问问。
魏瞎子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神色,声音也低了下去,“怎么失去的,那可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啊。”他忽然换了话题,饶有兴致地笑着,“小子,你想知道我年轻时,为何每一卦都能准吗?”
“你比较强,天分很变态。”余子式这句话是真心的。
魏瞎子却是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再抬眼的那一瞬间,余子式觉得魏瞎子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锋芒乍现,谈笑间勾销生死云烟。他说:“我不是算得准,而是我算出来的,都成了真。”
余子式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瞬间汗毛倒竖,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难掩诧异,“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卜算,而是在改变运势?”
魏瞎子点点头,对余子式的一点就通的悟性很满意。而余子式却是整个人都怔住了,满眼的不可置信。
传统意义上的术师与阴阳师,他们通过种种手段观测气运,预测人事的走向。但魏瞎子不一样,他不是在预测,他在操纵,气运会随着他的落子改变,继而改变人事的走向。
这天下,自尧舜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试问谁能凭借一子之力,移换乾坤?
魏筹能。
余子式震惊了,什么叫开挂一样的人生?这就叫开挂一样的人生啊!生平所愿,皆能得偿!
难怪吕不韦老是念叨,魏筹不毁,狼烟难平。
魏瞎子倒是很淡定,他摸着眼前的紫色绸带,思绪信马由缰,“我年少时,老想着拿天下作棋盘,七国诸侯作棋子,玩一出壮阔大戏。一子落,城破国亡,自己还挺得意的。当时其实也没想太多,就是想干点大事,让天下人都记得我魏筹的名号,剑道早已不能满足我,我要的是脚踩这天下,点这乱世的狼烟。”魏瞎子皱着眉叹了声,“那几年真是玩疯怔了。”
余子式没说话,他几乎能想象出来少年魏筹那副登顶天下的嚣张模样,九重天子,五等诸侯,他魏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余子式其实不怎么能服气一个人,到如今吕不韦算一个,魏瞎子算一个。只是,这名声背后怕也诸多国恨血泪啊。
魏瞎子自顾自叹了口气,老来多白发,他枕着手臂躺下了。消磨了平生意气的老头对着余子式缓缓道:“我从来觉得自己甚是厉害,纵使被魏王囚禁了十年,也只是神伤当年高台上躺在我怀中的女子,不曾有觉其他。直到那年大雪夜流落街头,垂死之际,街边老叟递了我半壶米粥,我听他说了许多话,收成,徭役,还有他那远戍的长子,残废的幼儿。”
魏瞎子苦笑了一声,叹道:“我那时才觉出自己错了。十年兵甲,误了苍生。”
余子式倚着那老马,沉默了一会儿。生平所愿,皆能得偿,可到底魏筹也没得偿所愿。所爱之人死在眼前,生平术数毁于一旦,少年爱自由却被囚禁十年,到最后,大起大落,大悲大欢,终于一步入了剑道痴境,不像是熬出了头,倒是有种剑寄平生的苟且。
“若是有一天,”余子式盯着魏瞎子,有些突兀地问道:“你还能再卜最后一卦,你会选择布什么的卦?”
魏瞎子轻轻一笑,“收束九鼎气运,定五百年乱世。”
余子式若有所思,摸着马的干枯鬃毛,再没了声音。
第20章 张良
余子式离开阳翟那天,撞见了临近年关的最后一场大雪。他裹了裹裘衣,牵着瘦马踩着积雪慢慢在大道上走着。走出去约莫半里的距离,他瞧见了坐在树下的鱼,年轻的剑客抱着盒剑匣,雪染玄黑长衣。
他睁开眼,注视地逐渐走近的余子式,忽然把手中的剑匣抛了出去。
余子式稳稳接住了那剑匣,推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剑,通体纯黑的剑鞘上镌刻了小篆“纯钧”二字。伸手触及那剑,余子式只觉得指尖寒冷刺骨,他几乎立刻收回了手,顿了片刻后他忽然又猛地伸手一把抽出了剑。
白刃胜雪,剑气呼啸。余子式脸色瞬间苍白,只觉凛冬寒意顺着长剑流遍四肢百骸,手即刻没了知觉。
他没松手。
就在此时,年轻的剑客起身,按着余子式的手,刷一声把剑推了回去。他抬眼看向余子式,“欧冶子造纯钧后气竭而亡,纯钧是死士剑,你驾驭不了。”
余子式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搓了搓没知觉的手,把剑收回剑匣,“司马鱼鱼,我要走了啊。”
鱼听见自己的名字,嘴角忍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端了半天的高手气场瞬间崩塌。他抱着手随意道:“你要去咸阳做官?”
“是啊。”余子式勾唇一笑,悠悠说道:“做大官呐。”
鱼盯着余子式懒散里带着锐利的眼,瞥了瞥嘴有些不屑道:“就你?”
余子式不置可否,把剑匣绑在了身后,他拍了拍鱼的肩,眯眼笑道:“苟富贵,无相忘。”
鱼白了眼余子式,眼神中的蔑视都快兜不住了,他伸手敲了敲那剑匣,“记得,别滥用纯钧,这种程度的剑气,伤心脉。”
余子式完全没有听进去的自觉,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鱼看余子式那一副丝毫没放心上的神情,很是怀疑自家先生把纯钧交到他手上的动机,纯钧是死士剑,用不好真会出人命。鱼难得破天荒又唠叨了一遍,“别想着借纯钧杀剑道修为比你高许多的人,即使侥幸赢了,你人也怕不行了。”
“嗯。”余子式一脸“我很有分寸”,他收了收马缰,“我走了啊。”
鱼点点头。余子式对他笑了下,牵着那马转身走了。
鱼是个剑客,大半生都踩在刀尖上过活,他这样的人也说不出“珍重”一类的话,更别说伤别离了,他只是安静地立在原地看着余子式踩着积雪,一步步略显艰难地走远。鱼抱着剑看了会儿,忽然开口喊了声。
“余子式!”
已经走出去挺远的余子式拉住马,回身看去,年轻的黑衣剑客抱着剑,背后是西风残照,大雪阳翟。忽然,那剑客似乎难得轻轻笑了一下。
长剑猛地出鞘,空旷的山野卷过无数的剑气,浩浩荡荡激起那青年黑衣猎猎。
挥剑决大雪,站在剑气中央的剑客一剑刺入了虚空。古道瞬间卷起千层雪,剑气卷着雪一路横行,硬是辟出了一条坦荡大道。
厚厚的雪遮蔽了天地,余子式抬眼望去,只听见了一道简洁到极致的漠然声音。
“走好。”
眼前似乎能浮现那青年冷着脸吐出这两字的模样,受惊的马一声长嘶,隐隐有惊雷声。终于,余子式点点头,轻声笑道:“珍重。”
这一别,便是天南海北许多年。
世事如潮人如水,哪里来的这么多伤感?余子式一脸肆意地笑开了,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摸了摸那曾浴血过疆场的老马,低喝道:“走了,大秦王都,咸阳城。”
马尾轻轻扫了一下,暗红色的鬃毛迎风展开,它放开四蹄沿着平坦大道朝着远方飞奔而去。
西风,古道,残照,陵阙。
那一年,赵高单骑走咸阳。
郑国新郑。
白须的老人坐在树下,鹤唳声声,他回头轻轻摆了摆手,白鹤立刻安静下来。老人面前的石头上趴着个少年,手里的书简早就扔到了地上,老人伸手慈爱地摸了下少年的脑袋。
少年却觉出动静,费力地抬头,抬了半天,又啪一声睡过去了。
老人瞧着少年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他伸手从地上捞起竹简,瞥见那刀刻的兵书二字,随意地扔到了一旁。
“睡着了?”
“嗯。”
“还没醒?”
“嗯。”
老人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听说秦王在赵国李牧那儿栽了,收拾军队准备打韩国了。”
少年刷一声直起了腰板,直勾勾瞪着老人,“你刚说什么?”
“韩国南阳守腾降秦,献南阳地,秦王嬴政据南阳攻打韩国,边境战火此时怕已烧起来了。”
少年猛地起身,“我即刻回去。”
“子房,你先坐下。”老人伸手,隔着虚空拽了下少年的袖子。
“老头,我真得回去,你拦不住我。”少年抹了把脸想冷静一下,手却是立刻死死握住了,“南阳是韩国枢纽重地,南阳一破韩国几近毫无守备,家国危难之际,我得回去。我父两朝大韩丞相,我母王室公主,我祖父更是三朝丞相,张氏一门三代贵胄重臣,大韩亡而张氏灭,老头你懂吗?我现在必须回家。”
“你回家了,又能如何呢?”黄石公伸手敲了下巨石,“失了南阳,局势早已无可挽回了。自南阳渡河南下便是韩王都新郑,不出三月,韩国城必破。殉国而死,便是你最好的结局了。”
“我像是怕死的人?”少年伸手从背后解下剑,一把压在巨石上,“老头,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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