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喝酒送行也是寻常的贵族风尚,相比较起淫浸秦国风俗多年的胡亥请他喝酒,他倒是更好奇胡亥的酒是哪儿来的。
胡亥手肘撑着桌案,望了眼院子轻声道:“前两年觉得酿酒有意思,自己在院子里埋下的。”他替余子滤去了酒糟,递到余子式手上,“尝尝。”
余子式没想到一直看着极为乖巧的少年也会自己偷偷好奇酿酒,他当下有一种窥见胡亥少年心性的奇异感觉,作为一个也曾年轻过的男人,他对少年心性也有一丝感同身受,毕竟说到底,也曾年少也曾狂。
余子式虽然不喜欢喝酒,但是也不好拒绝胡亥,伸手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竟是还不错,入口甘冽清甜。
喝了两杯,聊了几句,灯火愈发昏暗下去,余子式忽然有种分不清到底什么时辰的感觉,他费力看着胡亥,问道:“什么时辰了?”说着他抬手抵上额头,好像也没感觉喝的多少,怎么会有些喝了许多昏昏欲睡的感觉。
胡亥捏着手中那只酒几乎没有减少的杯盏,望着不住皱眉的余子式,他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轻声道:“先生,夜深了。”
余子式根本听不清胡亥说了什么,眼前越发模糊,他一睁开眼就觉得头晕的难受,他伸手去扶那桌案,却一下没稳住自己。
胡亥忽然伸手轻轻捞住了倒下的余子式,余子式甩手就把他推开了,倒头就席子上摸被子,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天黑了该洗洗睡了。
被甩开的胡亥撑着地,看着那素来光风霁月的男人窝在席子上伸手摸被子,连呼吸都滞了一瞬,他起身上前将余子式扶起来,“先生。”一低头,余子式拽着他的袖子就盖自己脸上,蒙头就睡自己怀里了。
胡亥一瞬不瞬地盯着看,看着看着轻轻笑起来,他顺势伸手抚着男人的脸庞,低声在他耳边哄道:“先生,去床上睡吧,地上凉。”说着,他伸手扶着余子式的肩正打算将人抱到床上去。
余子式觉得被子竟然在卷着他想跑,他一皱眉直接抓紧了那被子蒙头躺地上了,胡亥猝不及防,怕摔着他忙低声拿手垫了一下余子式,眼睁睁地看着余子式拖着他的袖子埋头就窝自己怀里了,手环住胡亥腰的那一瞬,胡亥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样,这样的话,睡地上也没什么关系吧?胡亥怔怔地想,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扭头看向桌案上的酒坛子,第一次觉得曹无臣的确当赏。
怕余子式就这么躺一夜会着凉,胡亥抬头扫视了一圈屋子,视线落在不远处悬着的厚披风,他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鉴,手腕微动甩了出去。
铜鉴击中房梁,反向弹出裹着那披风飞回来,胡亥伸手就抓住了那披风,抖开直接披在了余子式身上。余子式觉得暖和,意识模糊间还抱着胡亥轻轻蹭了下披风,胡亥的视线一瞬间就幽暗了下来。
“先生?”他伏在余子式耳边低声唤道。
余子式酒量不好,但是酒品极好,喝多了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找个角落窝着睡,几乎没有丝毫攻击性。偶尔喝断片了,做些奇怪的事儿,也只是愣愣地和对方聊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最失态的一次也不过是和某位朝臣喝酒,喝多了非得拖着人家的大梨花木案几回家,走到一半,在大街上躺下,扯过那梨花木案几往身上乖乖一盖蒙头睡了一宿。拖不动他的王平在咸阳街头看得差点眼泪掉下来。
“先生?”胡亥见余子式没有反应,又靠近了些唤道。
余子式不耐烦地拧起眉,没说话却是终于有了丝反应。胡亥伸手在他脸侧轻轻抚着,从耳后一直抚到脖颈处,余子式觉得不舒服下意识躲了下,胡亥看着他的小动作,眼中笑意更深,想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先生,你明日要去那儿啊?”
“东土大唐。”余子式眼都没睁,脱口而出。
胡亥一顿,“你去那儿找什么东西?”
“求取真经。”
胡亥的脸色已经有些异样了,他轻笑着问道:“先生,你同谁一起去?”
“不知道。”余子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攥着胡亥的腰带的手渐渐紧了起来。
“不知道吗?”胡亥轻笑着重复了一遍,左手拢着余子式的肩,他抱得紧了些,“先生,你带我去好不好?”
“不行。”余子式竟是下意识皱起了眉摇头。
胡亥抚着余子式脸的手一顿,漆黑的眸子暗了一瞬,他温和道:“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什么?余子式略显不耐道:“你不行。”
胡亥闻言挑了下眉,指尖轻轻摩挲着余子式的脸轮廓,眼中的暗色愈发深了。忽然,他低头轻轻吻了下余子式的额头,裹着他直接一起躺下了。他贴在余子式耳边,软声道:“先生,你带我去吧?好不好?”
“不行。”余子式明显是个坚持原则的人。
胡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眼中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伸手轻轻掰过余子式的脸,忽然凑上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余子式明显浑身都颤了一下,他极不习惯伸手就想胡亥推开,推了半天愣是没推开,头上连汗都冒出来了。
“带我去,好不好?”胡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喝醉了的余子式撒娇,他知道余子式的意识几乎全是混乱的,可是他偏偏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啊。这样看着他,真的满心都是欢喜的。
余子式一说“不行”,胡亥就凑上去亲他,终于几个轮回下来,推不开也避不开的余子式终于放弃了。
“好不好?先生。”
“好。”余子式这一声“好”说的竟是有些委屈。
那一个字话音刚落,胡亥抱着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怀中的人,眼中的暗色一瞬间汹涌。从来都是沉稳镇定的男人,委屈得不像话,胡亥看着他,像是心中不设防的一处柔软忽然被狠狠撞上了,连指尖发梢都在微微颤抖,胡亥缓缓环紧余子式,呼吸乱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先生。”不知过了多久,他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低低在余子式耳畔响起,“你喜欢我好不好?”像我喜欢你这般喜欢我,哪怕是只是一点点也好。
余子式倦极,轻轻应了一个字,“好。”
时间像是定住了,来来往往无数人,匆匆忙忙曾经岁月,沉寂多年的江海一瞬间决堤,胡亥紧紧抱着余子式,漆黑的眸子掀起无数清亮雪色,沸出九重华章,他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颤抖着声音笑道:“先生,你要记得,你答应了我的啊。”
你要记得啊。
余子式觉得耳畔终于安静了,除却浅浅呼吸声外再无其他声响,终于,他闭着眼沉沉睡去。
胡亥没再去折腾他,只是躺在他身侧静静注视着他,视线是从未有过的缱绻柔和。这样子,真像是许下了山盟,托了海誓。
等余子式睡得沉了,胡亥轻轻起身将人抱到床上,在他身侧睡下,他扯过被子轻盈地盖在余子式身上,定定望了许久,终于眼中清明丝毫没有睡意的胡亥缓缓伸手,从余子式的腰间摘下一枚类似腰牌的符鉴收到袖中,随即他手指轻轻扣住了余子式的手,握紧了。
……
次日正午。
余子式坐在马车上,手扶着额头,胃里直泛恶心。王平掀开帘子递进来一碗醒酒汤,“大人,你是喝了多少哟?”他扇凉了将醒酒汤递进来。
余子式心道他记得自己也没喝多少啊,居然喝断片了。一大清早起床瞧见自己一个人睡在胡亥宫中,他自己都蒙了一瞬。马车里,余子式握着碗,抵着眉心压抑宿醉之后的头痛,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就想一个人静静待着缓一会儿。
“大人?”王平见余子式那副样子,心中不免担忧,“要不再歇会儿,晚些再去吧?”
余子式摇了下头,仰头将醒酒汤灌干净,将空碗递给王平,“我没事儿,王平你回去吧。”
王平见余子式的脸色,心中知道余子式怕是不怎么好受,他扭头对着那马夫道:“路上走慢些,今晚早些找个地方让大人休息。”
余子式在马车里听着王平叨叨了半天,看样子总算是打算放他出发了。他叮嘱了一句:“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处理事别出什么岔子,尽量让着别人些。”讲完他补充了一句,“找事的人名字记下来,等我回来。”
“嗯。”王平用力地点点头,落在余子式的眼里就是一副败家小娘们拼命装贤惠乖巧的模样。
“我走了啊。”余子式无奈说完一句,放下了帘子。他只盼他回来的时候,王平的名单长度别一副要血洗朝堂的造反架势。
磨磨蹭蹭,余子式万幸总算是在正午出发了。他坐在马车中,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结果不是硌得慌就是颠簸个不停,他索性不睡了,低着头坐在马车中冥想。
刚走了没多远,余子式忽然感觉到马车猛地一震,他立刻睁开了眼,刷一下掀开了帘子。眼前所见让他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一匹骏马与马车并列,马上的少年一身玄黑长衣,拽着马缰的手修长漂亮,一眼望去,风吹落他的宽松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侧脸。
余子式彻底愣住了,“胡亥?”他掀着帘子的手尚未放下,忽然瞧见胡亥回头对着自己轻轻笑了一瞬。
那一笑让余子式微微一晃神,接着他就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胡亥忽然翻身下马直接朝着他的方向跃了过来。这么快的速度,余子式连喝止的时间都没有,眼见着那少年重重摔了过来。他脑子尚未反应过来,手却立刻伸出去狠狠拽住了胡亥的肩,将少年整个人卷上了马车。
胡亥顺势就摔入他怀中,直接伸手抱住了他,“先生。”
惯性太大,余子式几乎是下意识护住了胡亥的头,两人一齐被甩回了马车里,幸而马车里垫着厚厚的裘褥,摔上去没什么感觉。余子式几乎是立刻就撑着上半身起来,看着怀中的少年紧张道:“你没事吧?”
胡亥摇了下头,手拽着余子式的领口不松手,看着余子式的紧张模样,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余子式一看胡亥的样子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眉道:“你怎么跟上来了?”这么快的速度,他要是没接着胡亥,万一从马上摔下来就是不死也是个残废。思及此余子式当即就火了,“你不要命了?”
胡亥躺在地上,仰头看着余子式委屈道:“先生你说过要带我一起去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昨天晚上,先生在床上说的。”胡亥似乎怕余子式将自己赶回去,拽着余子式领口猛地紧了紧。
“我……”余子式的声音猛地降了个调,两人的脸贴着极近,胡亥的眼一片清澈,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一副害怕被抛下的样子。余子式看了他片刻,扭头别开视线说了句现代的脏话,然后再次看向胡亥,伸手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先生答应过我的。”胡亥忙在余子式开口之前抢白道,“先生说过,人无信不立。”
余子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能说昨天晚上的事儿他一丁点印象都没了吗?断片断得整整齐齐,醉成那种程度,说不定胡亥说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答应搬梯子给他摘下来。他平复了一下兴绪,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殿下,这一路会很危险……”
胡亥丝毫不给面子的打断了余子式苦口婆心的话,拽着余子式的领口他紧张道:“先生答应过的,一定会带上我的。”
余子式被他狠狠一拽,一个猝不及防差点贴他身上,两人的脸靠的极近,余子式几乎都能感觉到胡亥的呼吸声,他望见了一双漆黑的眸子,纯粹的黑色,清澈干净,里面倒映着他自己的脸。然后,余子式伸手将胡亥揪着自己领口的手扯下来,往后退了退,边盯着胡亥边缓缓整理了一下衣衫领口。
“先生。”胡亥一见余子式的阴沉视线,声音就轻了下去,他低声道:“我,我这么些年还没有出过咸阳。”
余子式看着眼中掩饰着委屈的胡亥,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哪儿?”
胡亥似乎想去抓余子式的袖子,却被余子式的眼神盯着,慢慢将手缩了回去。余子式见他那副样子,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怎么跟上来的?”余子式伸手摸了下腰间,果然只剩下了一枚官印,他朝着胡亥伸出手,“还回来。”
“先生……”胡亥仰头看向余子式,声音极轻。
“还回来。”余子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冰冷。
胡亥抿唇,半晌从袖中掏出青玉的符鉴放在了余子式的掌心,低着头似乎不怎么敢看余子式。
余子式一看见那符鉴就了然,这小子居然真的阴他?他拧眉道:“昨天晚上你故意把我灌醉的?”
胡亥猛地抬头看向余子式,讪讪道:“本来是……本来是打算,但是,但是……”他但是了好一会儿,终于极轻地嗫喏了一句,“你醉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他看着余子式,不敢说下去了。
余子式心口被狠狠插了两刀,第一这小子居然真的想灌醉他算计他,第二是居然连这小子都嘲讽了一把他的酒量。余子式阴沉着脸色抿唇不语,就这么盯着胡亥一言不发。
胡亥小心地伸手去拽余子式的袖子,却不敢多拽,只敢揪着一小片衣角,小声试探着喊了声“先生?”
余子式看了他许久,忽然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出咸阳?”居然连他都算计上了,这些年,胡亥还是第一次这么想要一样东西。往先十多年,他从未向自己开过一次口。他如今才知道胡亥不是不想要,而是从不开口要,从不让人知道他想要。
胡亥在余子式的阴沉视线下,轻轻点了下头,片刻后又道:“先生,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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