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问题,并非王子墨瞎扯,而是真实存在。他们的绸缎庄,面向上流贵族,官员权贵,这些人家,就算是管事,也都是兴元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人,若是由个掌柜出面奉承,必会让得他们觉得绸缎庄摆谱过大,而王子墨虽然也时常出面,但她一无功名在身,二又面刺金印,对于这些人家来说,与普通的掌柜没什么两样。
但是其他几人,却是不同。虽然他们也是犯人,但他们都是大族出身,而且身有功名,在结交权贵的过程中,免不了附庸风雅,吟诗作对,这些几人都不在话下。说白了,在贵族眼里,王子墨没身份,没才情,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会做生意算什么,商业本是贱业,商人就是贱民,如何有资格对与权贵说上话。
几人都在认真思考王子墨的建议,其实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根本不会如此急躁,可是如今兴元府的形势变得错综复杂,让得他们不得不替自己打算。
金贼自秋季以来,与宋兵大战数十回合,各有胜负,按以往的惯例来说,他们到了冬季便会退去,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何,都快过年了,还迟迟不退。
虽然兴元府是守住了,但宋兵死伤无数,关将军已向官营明言,过年之后若是金兵不退,那牢城营里的苦力犯人们则须上城头助战,若不是到了紧急关头,关将军决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是兴元府疲累,守不住的前兆啊,他们这些人,怎能不为自己谋划。
几人思考过后,对视了一眼,由蒋尚培出面说话:“就按贤弟所说的做吧,若是官营不同意,咱们再另想办法。”
是夜,蒋尚培久久不眠,他裹紧了被子,低声问道:“贤弟可曾睡了?”
“没有,大哥有事?”王子墨问道。
“我心里不踏实,你的计策,有几分把握?”蒋尚培问道。
“五分,若是只让大哥一人出营,我却有七分把握。”王子墨坦言道。
蒋尚培闻言,愣了一下。王子墨的一些小心思他能猜到一些,毕竟他与王子墨更为亲厚,不是其他人能比的,王子墨在布局,蒋尚培能感觉到,但他极有涵养的从未问过,如今听到王子墨这番话,心里复杂的,不知怎么回答。
如果他同意,那便是真正与王子墨坐上了一条船,但这样,其实也代表着他抛弃了其他三人,身为一个正人君子,蒋尚培是不屑做出利用同伴之事的,但若不答应,他连牢城营都走不出去,到时战败城破,他只有死路一条。
“大哥,我总记得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我们两人一起回家,我在这牢城营里,只有你一个亲人。”王子墨幽幽地说道。
蒋尚培给她的感觉,就像王子砚一样,但由于身份关系,王子砚对她的好不能摆在明面上,而蒋尚培却是从她进牢城营第一日起,就无私地照顾着她,这份情,王子墨不想欠他,那样她会一辈子内疚的。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见官营大人,我希望你能尽力帮助他们,如果做不到,那也能问心无愧。”蒋尚培沉默了很久之后,说出了这句话。
而王子墨听到这句话,心里却是松快了不少,那隐含的意思,她明白,他们兄妹两人,往后便要齐心协力,逃出这深渊,这个决定,已是蒋尚培的极限了。
两人都不曾入眠,蒋尚培心里有些乱,而王子墨,则是想着自己的打算。
再次提出出营,并非她心善,而是这段时间,虽然她利用绸缎庄赚了很多钱,养了很多手下,也结交了不少官员,但终究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她一直无法深入接触到能够帮她出城的权威人物。她知道自己当初想得太过简单,如今,她需要有人帮助自己,而在四人当中,她首先蒋尚培,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王子墨已经感觉到自己变得太多,她怕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变得麻木不仁,她利用了身边的所有人,就算对蒋尚培心有愧疚,但终究还是利用了他。
一个人的成长,伴随着多少痛!
第四十五章
牢城营里的官营,在官僚集团中是最底层的官员,这些人升迁无望,也无体面,除了死命的钱,他们再也没有别的追求。
所以,当蒋尚培将银子呈上之时,官营面上的笑容极为灿烂,但当他看到包袱里居然只有五十两银子,那笑容瞬间僵住。
“官营大人,这是账册,请您过目。”王子墨双手捧上面账,然后躬着背退到一边。
账册,官营是看不太懂的,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门道,在王子墨这个精于钱财来往的人面前,官营那点道行显然是不够看的。所以,官营并没有自讨没趣去翻账册,眼皮子抬都不抬,阴阳怪气地问道:“本官听说,你们绸缎庄的生意极红火,如今咱们兴元府里,上至州衙,下至富商,无不追捧你们绸缎庄的料子,为何盈利如此少?”
王子墨闻言,拱手从容地说道:“回官营大人的话,丝绸本是金贵物什,就是在小的家乡临安府,那也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得起的。丝绸从养蚕种桑开始,经历了缫丝、织造、染整三道工序,每一道无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且每一道工序都极为复杂,成品率并不高。再然后,便是绣花,这是让得丝绸变得精美绝伦最为重要的一步,能绣出成品的绣娘,十个之中还不到一个,故而一匹丝绸成形,成本便很高。我兴元府与江南之间路途遥远,运送途中除了要防避水匪,还要时刻保持丝绸干燥,这便是极为不易。”
官营见王子墨认真的答复,倒是有些相信,但这也不能说明那么红火的生意只得这些许盈利。
“你说的,本官知晓,你做账的本事,本官亦知晓。”官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官营大人,小的不敢欺瞒您,绸缎庄看似生意红火,但也有困难之处。咱先不说成本问题,只说绸缎庄前期投入,如今连一半的本钱都没有回笼。来买绸缎的人很多,但店中因无东家坐镇,许多贵人都以赊借名义拿了去,这些绸缎怕是要不回来了,咱们连本钱都得赔进去。”王子墨早有腹案,回答得滴水不漏。
“还有这等事,生意之道,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么?”官营疑惑地问道。
“大人明鉴,绸缎庄是小的负责的,可小的是什么人,平头百姓,戴罪之身,有道是店大欺客,但还有客大欺主的理。那些来店里买绸缎的人,哪家不是贵人,小的这样的身份,又不是正经东家,如何能与他们理论,若是不给,他们自有法子让绸缎庄开不下去。绸缎庄不是小的所有,是蒋大哥等人所有,他们将铺子托付给小的,小的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得罪了贵人,让得绸缎庄遭殃。大人,小的这生意做得真是憋屈啊~”王子墨苦着脸说道。
所有的话,都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官营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但若是每年只有这么些进项,他却是觉得太少。在他的心里,一个红火的大绸缎庄,一年怎么也得有上万两的进项,按一分利给自己,他一年得有一千两银子才是正理。
官营并不明白丝绸的高利润,虽然丝绸成本高,但盈利更是高得吓人,当然这些业内机密,只有内行人清楚,就是一些在绸缎庄做小掌柜的,也不一定了解里面的真正门道。一年上万两进项,真是侮辱了丝绸这么高贵的东西,蒋家经营的丝绸,一年盈利不下十万两。
官营看着案上五锭十两纹银,心里那个别扭,别提了。本以为今年能在绸缎庄大捞一笔,顺便让绸缎庄给几匹丝绸,让他家里的婆娘在走亲戚的时候风光一把,谁想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这才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却是不曾想过原本他连这五十两银子都捞不到。
“若是有东家,你可有把握。。。”官营自以为含蓄地问道。
“若能如此,小的有把握将进项提高五成,但若再多,小的便不敢保证了,毕竟,如今咱们兴元府,不太平。”王子墨答道,眼中隐隐闪过如释重负的的精光。
“既然如此,那便让王崇文随你一起去管理绸缎庄,他家便是绸缎富商,做这生意应当是熟门熟路。”官营淡淡地说道。
此话一出,王子墨的心就沉了下去,而蒋尚培也明白官营是不会让他们四人一起出去的。这个消息,对蒋尚培与王子墨来说,都是坏到了极点,蒋尚培无法出营,而王子墨却是要分权与王崇文,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按蒋尚培的想法,既然官营想要银子,他便多给些就是了,但他这个想法却是大错特错,若是这样直条条地给银子,目的性就太明显了,反而会让官营怀疑,这也是王子墨考虑了很久之后,打算用绸缎庄做掩护的原因。
官营要钱不假,但更要保住官位,只有坐在这个位子上,才能继续捞钱,而逃走了犯人,他却是要吃上排头的,一般的苦力犯人还好些,像蒋尚培这样有身份的犯人若是逃走了,官营的罪可就大了。
王子墨镇定心神,向前跨一步,说道:“王二哥做丝绸生意必不会错,但这里是兴元府,不是扬州,王二哥无功名在身,如今又失了王家的支持,怕是贵人们不会买账。”
官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觉得王子墨说的有理,也许他是被银子迷了心窍,才会被王子墨左牵右扯。
“既然如此,你可有好人选?”官营问道。
“大人,小的觉得,蒋大哥倒是个好人选。蒋大哥家中亦是经营丝绸,对生意自是了解,有小的从帮协助,不会有问题的。咱们绸缎庄如今最缺的,是一个撑得住场面的人物,蒋大哥举人出身,学识渊博,举止儒雅,人品贵重,当是与贵人结交的最好人选。”王子墨不遗余力地推荐道。
官营微微点头,蒋尚培是他的书吏,人品才华他最是了解,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不由问道:“尚培,你意下如何?”
蒋尚培心中叹息,终是逃不过王子墨的计策,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王子墨一眼,然后对着官营淡淡地说道:“小的愿为大人分忧。”
“既如此,本官特许你出入牢城营,无须报备,本官希望,来年尚培与小二通力合作,让咱们的绸缎庄更为红火。”终于,官营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官营离开牢城营之时,他的马车中塞了几匹上等丝绸,这是王子墨暗中孝敬的,这让官营对王子墨越发的有好感。
王子墨笑了,但蒋尚培却是很沉闷,回到房中之后,依然没有过年的喜气,沉着脸问道:“贤弟,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哥,我只想平安回家。”王子墨说道。
回家,多么令人发狂的字眼,生处异地,落难边关,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样一家团圆的日子里,他们却只能将这苦涩的愿望吞进肚里。
“贤弟,如今,你可否愿意告知我,你的计划?”蒋尚培已经坐上了王子墨这条船,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他都已经没有选择了。
当王子墨与蒋尚培两人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铁栅栏里因为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肉,场面热闹到了混乱,争抢是不可必免的,但这些事都与王子墨蒋尚培无关,蒋尚培去了相好那里寻求心灵慰藉,而王子墨,则是拎着一壶辛辣的秦酒,迎着冷飒的冬风,看着满天繁星,听着兴元府城中过年的欢呼声,独自躲在暗处垂泪。
岚儿,我好想你,你过得可好,宝儿可是长大了,是否会叫娘了,待我回去,你们是否还记得我?
喃喃的思念之情,化入烧喉的酒中,仰头灌下,唯有那黑夜之中的那轮新月,散发着淡淡柔和的微光,让得醉酒的王子墨沉迷。
在盐官县东市边上的民居之中,林芷岚也是这样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看得久了,便会在那光亮之处,看到王子墨的纯真笑颜。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幽幽的歌声,沁满了林芷岚对王子墨的思念,浓得冷风也化不开。
大年初一,新年新气象,伤感过后,便是无穷的动力,对生的期盼,对远方妻女的眷恋,王子墨擦去所有悲伤,投入到满怀希望的新年之中。
王崇文三人并不知道他们与官营的谈话,对于自己不能出营,除了无奈,还有气愤,这气愤并不是对王子墨与蒋尚培,而是对官营。
但王子墨却是很会说话,她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是三,既然官营大人让蒋尚培出营,那他们三人也便有了希望,只要细细谋划,耐心等待,自有好结果。
这个说法,得到了三人的认同,毕竟出城的口子已开,总比一个都出不去来得好。
对于牢城营里的苦力犯人来说,吃过了年夜饭,这年便是过了。大年初一,他们便被派去城头修城墙,好几个月仗打下来,就算原本极为高大坚固的兴元府城墙,如今也已伤痕累累,破败不堪。
而对于高级犯人来说,新年与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依然可以享受吃酒赌博会相好的乐趣,在众人极力的叫嚣之中,王子墨无奈地去了厨房找桃花,约她去看灯会。
新年的桃花,穿着新做的桃红色棉衣,她不似其他妇人那般裹得很臃肿,而是依然露出了魅惑的曲线,只是她脸上并没有过年的喜悦,这原因就不需说了,谁让王子墨对她太过冷淡。
“桃花,明日是十五元宵灯会,你可愿与我一起去看看?”王子墨眼神游移,尴尬地问道。
桃花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见王子墨不敢看自己的躲闪眼神,她很自然地误认为王子墨是个十分内敛羞涩的男子,这让她极为心花怒放,苦苦等待,终是有了进展。
“好。”桃花垂着头,糯糯地应了。
“咳,那我明日傍晚来接你。”王子墨硬着头皮说道。
“好。”桃花轻轻点头,脸上有着羞涩喜悦的红晕,见王子墨离去的背影有些单薄,不由追过去关心道:“晚上冷,明晚你多穿些。”
“咳,我知道了。”
王子墨应了话,逃一般地离开了,她到现下还不太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第四十六章
桃花因为由王子墨挑选入了厨房,在女牢那边也算是高级犯人。不同的阶层,结交的人物便会不同,桃花所处圈子中的女犯人,大多与差拨官营或者高级犯人有所勾搭,而她则是被大伙儿自动归为王子墨的人。
桃花不曾将王子墨往日对自己的冷待告诉身边的姐妹们,因为那样会让她失去庇护,不仅会受姐妹们的排挤,更有可能会被牢里的其他男人看中。若是以往,桃花乐得与他人勾搭,反正在牢里,女犯的处境就是这样的,说不过她要拿身子来换些好日子,只是,当她与王子墨相处日久,便渐渐地被冷冰冰的王子墨所吸引。
王子墨很年轻,比桃花还要小上四岁,虽然平民出身,但她长相清秀,举止谦和,有别于牢里的粗鲁汉子,还有她那一身的本事,在牢里也是出类拔萃的。有时候,人的优秀,并不是因为本人的优秀,而是靠对比出来的,王子墨身在这样的环境里,确实极为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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