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寝,久久的岑寂,沉重得犹如弥漫在黄泉里,消散不去的死亡之瘴,笼罩在容若与帝王这一对曾经孺慕的父子之间。
此情此景,与其说是剑拔孥张的僵持,不若说,是令人感到欷嘘的悲凉,帝王的目光,落在容若紧揪被褥的手背上,半晌,才又抬起头,对上了容若那一双饶是以男人的眼光看来,都仍旧感到极明秀隽雅的眼眸。
只不过,那一双总是在颦睨之间,教人感到如沐春风般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慌失措的恐惧,帝王在心里感叹。
曾经他以为,这个儿子的相貌生得不像他,是因为随肖似他心爱的皇后,因为这一份与他心爱女子的相似,让他对这个嫡子更偏疼三分。
如今,在得知了真相之後,这一份曾教他偏疼的相似,再看在眼里,成了他心里深扎不去的芒刺,每多看一眼,就更多一分痛恨。
爱多深,恨就多深,帝王不愿意承认,恨之外,他同时还觉得心痛,痛得恨不能亲手剐杀这个得到他最多宠爱的儿子!
紧绷的沉默到了极致,感觉就像有千万g利刺在空气之中眈眈以待,让身在其中的人,彷佛多吸一口气都觉得疼痛难受,帝王见容若只是紧抿唇瓣,直直地瞅视着他,没有开口的打算。
最後,是皇帝沉不住气先开口了,贵为九五之尊,掌吗?」帝王之心从来霸道,皇帝知道容若的沉默都是教他给逼的,但是,他不喜欢自说自话,非要逼迫眼前这个苍白虚弱至极的人与他说话。
不趁现在跟这儿子多说两句,再往後,怕是想说也没机会说了。
「……容若谢皇上不杀二哥之恩,幸亏皇上没真的对二哥动了杀心,为了容若杀掉您的亲生儿子,不值得。」
容若遂帝王的愿,逼自己说一些话,原本只是想要应付帝王的话语,却在出喉之时,触动了内心的酸楚。
从他出生至今,天下人皆知嫡四子齐容若,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若在他与律韬之中只能择一子存活,他相信父皇绝对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最疼爱的四子。
如今,却是不值得了。
容若说的话,让皇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整个人就在那一段时间里,看起来顿时苍老了好几岁,末了勾唇想笑,却是几次想牵起嘴角,都欲振乏力。
在许久许久之後……久到了让人以为帝王就此沉默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苍老的嗓音如控诉般又响了起来,沉缓道:
「朕当时想,朕的容若不过才十六岁啊!不过是个少年郎,因为还年轻气盛,才会一时糊涂,跟自己的二哥做出了乱来的事,再给你几年磨练,心思成熟了以後,就会想明白,後来,在四年前,你与律韬开始疏远不再交好的时候,父皇很高兴,你终於是懂事了,不枉朕对你多年的宠爱期许……是你的主意吧?容若,跟律韬在人前装作交恶不合,是你的主意吧?」
「……是。」
容若颤着声说完,合上了双眼,好半晌他不敢睁开眼睛,不敢直视面前那一位曾经对他期许深重的长辈,对自己以算计的心思,回报帝王对他的宽厚恩允,而感到羞愧难当。
「你不愧是最懂朕心思的儿子,在你大皇兄领兵反叛之後,朕对儿子们之间的勾结朋党,确实感到忌讳不喜,但是你却不知道,朕见到你与律韬失和,心里感到欣慰万分,仅仅只是以为你想明白了,不再与自己的二哥做糊涂事,却不想你不过只是在欺骗朕……容若,你真该死。」
「是。」容若没有半点抵抗,只能顺从认下了该死的罪名。
「容若,可以再喊一声父皇吗?朕想听听……听你喊朕父皇,好吗?」皇帝撇开了帝王的尊贵身份,和缓的嗓调,似极了从前喜欢逗四子开心的君父,总是用徵询的口吻,就算被拒绝了也不生气,「在知道你不是朕的亲生儿子之後,还以为要杀了你,不知道要多费力气,你不再是当年的小皇子,已经是羽翼丰厚的睿亲王,朕的半壁江山要说都在你手上也不为过,说不定就连律韬都要帮着你来逼反朕?却不料你为了保住律韬,帮衬着父皇,亲手设计了自己的死局……朕的那个儿子,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吗?」
「父皇!」容若陡然睁开双眼,眸底盈动着泪光,摇头道:「不要动二哥,是容若不知羞耻勾引了他,二哥武功盖世,文韬武略兼备,往後登基继承大统,必定会是一代名君,只要这一局不出破绽,二哥必定会以为容若只是暴病而亡,不会想到是父皇……容若愿以一死,换天朝江山长治久安!」
听见容若又唤了父皇,帝王泛起了笑,无论容若再唤这一声父皇,是甘愿或是被逼迫的,他都不想再追究了,至少,他又亲耳听见了,这个他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再喊了他父皇。
见帝王抿唇久久不语,没有给出不会伤害律韬的明确答覆,容若不由得一时急火攻心,心口一阵微甜,他强忍下那一口微甜,颤抖地朝着帝王伸出手,就像儿时总爱与这位君父撒娇讨抱的孩子。
「请父皇放心,二哥一定不会知道的……」
相比於容若的激动,皇帝反倒忽然冷淡了起来,蓦然站起身,後退了两步,让容若想要碰他的手落了空,嗓音极冷的反驳容若的说法道:「如果他知道了呢?律韬不是一个容易欺骗的蠢人,要他知道了是朕下令让太医以医病之法毒杀了你,到时候朕想活命,或许只能被逼着杀掉他了。」
容若伸出的双手扑了空,一时虚弱不支,倒卧在床榻的边缘,半个人都差点翻滚到床底下,不顾上气不接下气的乏力,强撑起身,急急的摇头道:
「不会的……太医的脉案写得极仔细,这段日子所开的汤剂,容若都有乖乖喝得涓滴不剩,就算二哥回来之後,调出了脉案逐条让医者查看,也绝对看不出半点破绽,必定会以为容若是因病亡故,容若相信父皇不会如此糊涂,今日父皇要容若死,不就是因为容若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就会是二哥继承大统之位的绊脚石吗?皇嫡四子的身份尊贵,母后华家的势力在朝廷中盘g错结,只要容若活着一日,二哥的帝位就一日不稳,父皇,您不就是想到了这个後患,才要杀了容若的吗?容若必定不会逆父皇之意,必定乖乖束手就死。」
说完,容若喘息着看着皇帝,却不明白帝王看着他的眼神里为何会忽然充满了惊骇,像是看见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怎麽会……有血?」帝王梗着声,好困难说不全一句话。
容若闻言,才从迷惑到明朗,这才感觉到满嘴的腥甜味道,他伸手抚过自己的嘴唇, />到了一片湿腻,抬起手看清了满掌的血红。
「来人……」帝王被自己眼前所见震惊得出不了声,或者该说,他是被如刀割般的心痛,给揪住了声嗓,因为容若不止是嘴里涌出了鲜血,鼻子也在出血,眼角也隐隐出现了血丝,被眼泪晕染成淡淡的粉,那模样极是骇人。
「快来人……」
帝王以为自己喊出声了,却不想那声音只是绕在嘴里,像是呢喃般微弱,在今天之前,他想过很多次,想自己会在哪一天听见容若咽下了最後一口气,却不想会是在今天亲眼看着容若死去……这一刻,在他的耳畔,彷佛已经听见了世人为容若送葬的挽歌。
那哀戚的哭丧声,也会是为他们这一生父子之情诀别的挽歌。
不,太快了!
不该是这个时候,不该是现在!
「快来人,叫太医!」皇帝再管不了给自己的理由多麽荒谬,违背了他想要杀死容若的初衷,箭步上前,扶住了容若,再出喉的声音完全失去了自制,听起来就像是咆哮的怒吼。
「父皇,二哥不会谋逆的……」容若情急揪住了君父的衣袍,意识到冒犯又急忙放开,在帝王燕居的常服上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别说话,容若,别说话,等太医过来。」皇帝的心被容若拉住了他,又急忙放开的举动给螫痛了,哑着声说道:「父皇其实不想你乖乖束手就死,宁可你有所反抗,或许父皇在对你下手时,便不会如此心如刀割了。」
「父皇……这应该是儿子最後一次喊父皇了,请您不必为儿子心痛,是容若该死,感激父皇那麽多年对容若的疼爱有加,在容若心里,多麽希望自己可以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只可惜……不是。」
最後一个字才甫出喉,又是一口腥红的鲜血溢出容若的嘴角,漫过了下颔,滑下了颈脖,渗进了月白色的单衣衫领,就像是大片的红花,在青白的雪地里,乍然盛开。
他呜咽了声,忍住了没掉泪,却是来不及眨掉眸里泛着红光的泪雾,有些话还来不及说,就被门外慌忙进来的g人与太医们给打断,他被太医与g人们合力搀扶躺下,虚弱得无法与他们的力气做丝毫抵抗,眸光慌忙的想要找到君父,却看见老人家就站在人群的後方,被慌忙来去的人群给挡住了身影,就定定的站着,丝毫没有过来的意思。
「父皇……」
容若声息微弱地喊着,一连喊了几次都得不到回应,又喊了几声,喊到了最後心坎开始泛起了凉意,好半晌过去,他才又在众人声息杂沓之中,听见了皇帝压沉了嗓音,对太医下了一道旨意。
终於,容若合起了双眸,任着染着血丝的泪水,从眼角淌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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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之十:"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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