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九少!”花园别墅的管家惊怔一瞬后倏而狂喜,只是待车斜乱停下之后,他便听闻座上的人极力沉住声气道“都给我滚。”秦啸川熬了一夜的面容上只剩青白之色尤为扎眼,饶是如此,那眉宇间的愠怒仍是恫骇住车前一行佣人。
“六小姐,哎,是是是。”管家面上怖骇未去,嘴唇不觉翕动未止。
“他现在一个人”她语气有些急,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九少,九少命小的将别墅里的佣人都遣散了……旁的再没吩咐,只把自个锁在二楼的卧室里。老刘既不敢上楼去,又拿不定主意,所以,所以才来叨扰完,二楼的卧室里又传来震天响地的动静,那清脆的声响听着应是里头的花瓶玉器遭了殃,电话那头的秦信芳也被骇得没了声。
“我晚些时候过来。”秦信芳掩着话筒低声道,倏然回首一探,翠深深的眼眸里聚起难言的疼惜之意,于是忙又道“待我挂了电话,你且将电话线断了,别叫旁的人再扰了他。”
“好的,六小姐。”
宝蓝色作底的金花暗纹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秦信芳蛾眉紧蹙,一室的庄严肃穆却叫她明白了事情的棘手。
“梁军医,大帅这次究竟如何”冯季乡的面色尤算镇定,一旁的梁军医却绞手作难道“上次属下就提醒过大帅,可大帅不听。这次加上前些年的顽疾算是一并发作了……”
“几时能醒”
“大帅为了萧山的急电,近来操劳过度,郁气集结再加上旧伤,犹恐很是棘手,只怕……”
冯季乡脸色急转,倏而抬手制止了梁军医的话,忙吩咐道“传令下去,今晚大帅府之事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若是谁走漏了风声,霍乱军心,就地论处无需上报!”
秦信芳兀自瞪大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冯季乡匪夷所思的一连串举动,困心衡虑道“冯老,我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唇瓣因不安而翕动,话一出口却满带颤意。“你们究竟还想要瞒到几时”
“六小姐多虑了,这都是大帅的意思。”冯季乡的眼神里似有犹疑,却仍只是不温不淡地打着官腔。
眼下姨娘陪着受了惊吓的母亲避了嫌,那是因为父亲不喜家中女眷干预军政。可她不一样,她从前也是被父亲历练过的,她有权知晓事情的真伪利害。秦信芳心里穷思极想,待望见冯季乡眼神里的猜忌之后,忽然就全明白了。
“冯老,信不过我”她冷冽一笑,语气讥诮无比。
“老朽不敢。”
“不敢冯老如今连我三哥都排除己外,倒是叶家那位小姐亲得您老真传……我倒不知,冯老还有什么不敢!”
冯季乡不怒反笑,眸光精锐一扫,唏嘘道“都说大帅膝下的六小姐温婉贤淑,老朽多年后再会领教,会道、伶牙俐齿。”这一番欲抑先扬暗中带讽,她岂会不知。可如今府里出了事,今时不同往昔。难道他们还想要利用当年的事,压她一辈子不成
“三少爷到了。”气氛一时凝重,恰巧门口的守卫又进来低声通报;“梁军医,这里就交给你了。”冯季乡颔首说完最后一句话,神色微乱,忙领着人出了楼。
梁军医紧张得犹觉背脊后透着凉薄之气,待冯季乡走后,这才谨慎地低声叹了口气,抬首望向陷落在丝绒沙发上绞手垂泪的秦信芳道“小姐不必自责,过去的都过去了,当年事也不能全怪小姐。”
“父亲,是不是还恨我”秦信芳望着床榻上沉昏不醒的秦季年,声气微颤。
“大帅不会恨小姐的,小姐当年也是身不由己。”梁军医手上动作稍顿,似是回忆起了些许陈年旧事,于是出声宽慰道“其实当年,四少爷从战场送回来的时候,尚存一气,还是有救的。只是……”话一出口,再抬眸时便知自己多了嘴,于是忙噤声。
秦信芳身隔稍远却有察觉,深邃的眸里含着泪花,思绪繁杂尚未听清,倏然追问道“只是什么”
“没什么,属下要给大帅打针了,小姐请便吧。”
冬日的夜静谧无比,好似一切都沉沉睡去,空气里带着些许将近年关的烟火气,清幽安稳,大街上满是寻常人家随处可见的欢喜。
逃离了大帅府的秦信芳疲倦无比的将头依靠在透亮的车窗上,任由凉气浸透额角,越发清明的思绪里恍惚想起许多往事。
那一年冬天,她十二。四哥是个贪玩惯了的主,年前趁着府里忙备过节的事务,有一夜便偷偷领着她出了府。
“四哥哥,咱们这是上哪里去啊”那时候母亲管她管得严,她还是第一次上这样的市井之地。
“嘿嘿,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一笑起来仿佛盛满了天上的星星一般,“府里的小丫头们,属你嘴巴最是不严,要是叫你早早捉了把柄去,回去准把我供到你母亲跟前去!”
她一听佯装置气道“四哥哥既然如此不信我,那干嘛还带我出来”
“哟,玩笑妹妹两句,你倒还真生气啦”
“四哥讨厌!我要回去找三哥。”
哪知他负手一笑,满是不在意“啧,他那个闷葫芦,你且回去,正好陪他下棋!倒也是不错。”她恼极了作势要打人,却只见那一身军装正气凛然的俊俏背影跑出去许远,寒冷的冬夜似乎是坏不了他的兴致,任由她跟在后头脆生生地喊“四哥哥……”
那时候还没有小九,她虽和三哥才是同出一母,却打小和这位过继到二姨娘房里的四哥犹为亲近。四哥是私生子,父亲派人几经打听才将他领了回来。母亲知道后同父亲大吵了一架,那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对母亲动了手。她本该恨这个突然闯进她家里,害得她父亲同母亲闹了嫌隙的哥哥。可后来见了面,恨不起来就罢了,她倒还有些心疼他。
“我听二姨娘说,我的生母是唱黄梅戏的,打徽州出来的名角。”
“那四哥哥的母亲,长得该好看”她定睛望着戏台上咿呀唱摆的花旦脱口问道。
“我没见过我母亲。”
她那时虽年幼,他在她身侧漫不经心地笑道,下一瞬心还是猛地抽疼得狠了。
那晚看完了戏,她难得高兴,他却是满面沉郁。
“本来今晚,想带你见见四哥的心上人。只可惜,她再不肯见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姓秦。”他眼里迸发出的恨意一闪而过,似乎是顾念了她,于是忙又语气轻松道“她大概,是觉得配不上你四哥我。”
“那她叫什么名字”她灵动的双眸骨碌一转,心下似有小打算,问道。
四哥霍然笑了,昂首欣然道“她姓阮,叫暮瑶。”叫她看得有些醉。
峡出朝云下,江来暮雨西。
清吟倚大树,春拂瑶草馨。
多么好听的名字,只可惜她还没能见到四哥的心上人,不久后四哥就被软禁了起来。母亲向来是不喜他的,任凭她怎样哭求亦是无用。后来,有一日三哥告诉她,那个女孩子死了。她站在雨廊下抹着眼泪问谁谁死了;三哥说老四藏起来那个女孩子,剧院里那个姓阮的女孩子……哦,她垂头应了声,眼泪却哗哗地淌——她姓阮,叫暮瑶。那笑声犹在耳畔,可她知道,四哥再也不会那样笑了。
他那么苦,也再没人爱他了。
后来,她长大了,也遇上那样一个人。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摄了她的心魂。四哥在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弟弟她难得那样呆怔时,对面那风姿卓越的青年已施施然随同伴起身离去。她想,这世上,该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像四哥的人了。
笑起来时眼睛里盛满星光,唇角微微上扬却隐着沉郁。
叫她不自觉就走向了他,走向毁灭。
汽车稳稳地向法租界驶去,窗外街景夜色琳琅,落入她眼底却尽是黑暗。
“四哥,你在天之灵,能不能替我保佑小九”她的手抚上车窗,喃喃低语,似是祈祷。
厚重的窗帘比肩自高悬的梁柱旁长长坠下,阳台入口的玻璃窗被砸得稀烂,风灌进来时帘后的轻薄纱幔正飘飞肆意;厚重温暖的地毯上满是狼藉,卧室敞开的房门被风刮得哐哐作响,却无人敢上楼问津规劝。
“九少在哪儿”秦信芳迈上台阶行至一半,抬首便探见那卧室里空无一人。
“回六小姐,在二楼……少夫人的书房里。”楼下的管家沉声道。
书房里没有开灯,窗户似乎是许久没人动过了,封闭地空间里浮动丝缕淡淡的残香,勾起往昔的欢声笑语叫人心碎。
“小九。”她寻着酒味低声唤道,近了才见蜷在贵妃椅上的那抹沉重的影子。
她脚下一步踉跄,才发觉了一地的空瓶,“把酒给我!”她不管不顾,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瓶,淋头倒在他的脸上,“清醒了吗!”遂又起身打开窗户,冷风猛然灌进吹散了一室的残梦,“你若是还不够清醒,我有的是法子叫你清醒!”
秦啸川闻声一愣,倏而惨淡一笑“……你来做什么”
“怎么不去医院”秦信芳失望问道。
他嗤笑两声后眸中却堆砌起泪意,起身借醉语无伦次、口是心非道“六姐……你不知道,她宁愿带着孩子去死,也不想留在我身边。她是早就不想和我在一起的了,我又何必自作多情。”他不能去医院,他去了,才是害了她。
“你在瞎说什么胡话!”
“六姐”门边光缝里掠过一抹暗影,他唇边的讥诮更甚了。
“我不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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