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第一百零五章 妖言惑众

    听得宇文温如此说,刘炫不以为意,他见过的富家郎君多了去,许多人不学无术,偶尔听得他人诈称古文《尚书是伪作,便人云亦云。

    不过刘炫想着这是宇文温帮他起个头,宇文温既然说不通《尚书却又如此说,大概是给他一个重申《尚书真伪的由头。

    想到这里,刘炫问道:《尚书序真伪,不知大王有何见解?

    宇文温笑眯眯说道:刘先生,寡人只是稍有感悟,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证。

    大王言重了,能与大王一同探讨《尚书,是刘某的荣幸。

    《序云: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伏犠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

    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

    《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之遗书也。

    背到这里,宇文温已经很吃力了,但还得继续:《序又云: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

    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

    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

    好容易背完一半,宇文温已经是水平挥,他看向刘炫,然后再度强调一下:寡人以为,此《序自相矛盾,实为伪作!

    此言一出,旁边的许绍如同见着鬼一般看着宇文温:你又不懂《尚书,不要乱说话啊!这么多人听着,事情闹大了会败坏名声的!

    郝吴伯也是如此表情,然而宇文温还没完,不等刘炫回过神来,宇文温继续朗声说道:

    先生可知寡人何以如此认为?《序中既称三坟五典为上世帝王之遗书,历代宝之,以为大训,那么夫子又如何能‘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

    既曰‘言大道’‘言常道’‘历代宝之,以为大训’,又曰‘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

    则于‘言大道’者尽见删去,于‘言常道’者亦去其三,而于‘历代所宝,以为大训’者,亦为宝非其宝,而不足以为训;所可宝训,独二典而已。岂夫子‘信而好古’之意?

    说到这里,宇文温开始加料:《尚书序,其文自相矛盾,而鲁王坏孔壁得书之说,寡人亦觉有假!

    《序云: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汉室龙兴,开设学校,旁求儒雅,以阐大猷。

    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夫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字。王又升夫子堂,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宅。

    宇文温顿了顿,开始说出‘自己的看法’:《序云鲁王为扩宫室,坏夫子旧宅,此事说明鲁王不以孔宅为意,而后鲁王入夫子堂,却因听见金石丝竹之音,又放弃扩建宫室。

    鲁王若不以孔宅为意,即便听见金石丝竹之音也不会收手,若鲁王尊重孔宅,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坏壁’,寡人从未见过有人行事如此前后矛盾!

    旁边的许绍闻言陷入沉思,说实话当年他学《尚书时,看了《尚书序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当时没想太多,如今宇文温这么一说,还真是觉得有些矛盾。

    《尚书序既称三坟五典为上世帝王之遗书,历代宝之,以为大训,那孔子又凭什么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呢?

    看看旁边,现郝吴伯也是目露疑惑之色,许绍原本还以为宇文温是乱来,结果说的还真是有些道理。

    太史公曾受业于孔安国,其所作《史记并不曾记载鲁王坏夫子宅之事!

    此事若出史家笔下,传闻失实,或有可原。而竟出自夫子闻孙,自述家事,会如此妄诞!如何可信?

    班固著《汉书记有此事,然则寡人以为,班固距孔安国之世已逾百年,故为以讹传讹罢了!

    孔壁古文《尚书,其《尚书序如此矛盾,定为后人伪作,以此可见,孔壁古文《尚书实为伪作!杨司马所言不假!

    此言一出,满堂鸦雀无声,不要说宇文温身边的许绍郝吴伯,也不说当事人刘炫,就连一旁的刘焯都目瞪口呆。

    而担任记的鄂州长史郑通,手中的炭笔已不知不觉掉落,他不知道宇文温为何会如此信口开河:如此折辱刘光伯,事情要坏!

    只要消息稍微灵通的读书人,都知道刘炫推崇孔壁古文《尚书,宇文温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声称孔壁古文《尚书实为伪作,这和声称刘炫目不识丁,把鱼目当成明珠有何区别!

    当世经学名家,居然分辨不出真伪,这就是在嘲笑刘炫的学问,嘲笑刘炫欺世盗名。

    郑通觉得宇文温为人处世历来圆滑,即便是质疑也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先前说了那么多,结尾时可以说寡人对此不明,还请先生解惑,这样都好过直接下结论说古文《尚书是伪作。

    羞辱,这是羞辱,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刘炫的公开羞辱,和当面抽耳光没有区别,要出大事了!

    此时的刘炫,愣愣看着面前的宇文温,一腔热血冲上头,脑袋几乎要炸裂开来,不知不觉双手握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伪作?伪作!你说孔壁古文《尚书是伪作!!!

    一旁的刘焯见情况不妙想出来打圆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刘炫深吸一口气,随后开口问道:大王,不知方才所说杨司马,是何许人也?

    他注意到宇文温说的最后一句话杨司马所言不假,想来妖言惑众的就是那杨司马,如今不能对着宇文温飙,所以他要找那个杨司马辩论。

    刘炫听刘焯讲起黄州人物时,对方特地提起黄州总管司马杨济,说这位的学问有些特别,似乎涉猎颇广,说起儒学来头头是道,但又通域外番学。

    什么三角函数,什么几何原理,虽然是算术,但刘焯在刘炫面前对这位杨司马颇为赞赏。

    黄州下辖数州,也许有哪个州的司马也姓杨,所以刘炫为避免弄错人,故而确认宇文温所说杨司马是何许人。

    眼见着鱼儿上钩,顺利完成任务的宇文温松了口气,他为了背这一长串台词,已经使出全力了。

    寡人所说杨司马,便是总管司马杨济,如今正在堂外旁听,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一见?

    刘某不才,愿与杨司马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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