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第二二五章 仗马之鸣

    就在母后皇太后花容变色,击案做愤激语时,醇王的为明申统嗣大道以抚舆情以安人心以固国本伏乞睿断事一折,递进了内奏事处。

    这份折子,自然是刘宝第捉刀的。

    昨天傍晚,一醉方休之后,到了半夜丑初的时候,刘宝第醒了过来,洗了把脸,喝了杯浓浓的酽茶,自觉文思泉涌,于是研墨濡笔,文不加点,一挥而就。成稿之后,摇头晃脑的读了一遍,自觉气势纵横,花团锦簇,心中得意,将谏草交给醇王的近侍,又去倒头大睡了。

    这是他的名士做派,不过,醇王欣赏的,就是他这份名士做派。

    醇王用早膳的时候,近侍递上刘宝第的折稿,醇王看了,大为激赏,吩咐不要叫醒刘先生,自己动手,改了一两个字,誊正之后,携折入宫。

    进了宫,第一件事,便是来到内奏事处,将为明申统嗣大道以抚舆情以安人心以固国本伏乞睿断事一折递了进去。

    醇王递交奏折的时候,军机正在养心殿东暖阁叫起,因此,他既不知道昨天鲍湛霖上了一个沥陈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仰祈睿鉴事的折子,也不知道军机叫起时母后皇太后击案愤激之种种。

    慈安看到醇王的折子,是在午憩起身之后。

    这份折子,不论怎么气势纵横花团锦簇,到底还是昨天刘宝第在箑亭说的那一套,什么臣宝廷‘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折,流毒于外,坊间物议沸腾,人心动摇,亟需睿断,明申继统承嗣之大道,庶几人心欣悦,天下安。不然,国本动摇,诚恐天下解体,国亡无日。等等等等。

    这份折子,如果在鲍湛霖的折子之前,为慈安看到,还是可以唬一唬人的。可是,鲍湛霖沥陈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仰祈睿鉴事一折在前。这份为明申统嗣大道以抚舆情以安人心以固国本伏乞睿断事的折子,就显得非常尴尬了。

    对于慈安来说,醇王的折子,形同瞪起了眼睛,大声说道,我不管‘小宗入继大宗’有什么‘弊’!我不管文宗显皇帝有没有留下什么‘血嗣’!我也不管你和‘西边儿’两个皇太后是死是活!反正,就是要‘小宗入继大宗’!就是要‘小宗入继大宗’!

    有血淋淋的大礼议打底儿,什么国本动摇天下解体,也吓不住慈安了而且,刚好相反。大礼议闹腾的那么凶,不就是小宗入继大宗搞出来的吗?小宗入继大宗,人心才不欣悦,天下才不安,才会国本动摇,才诚恐天下解体,国亡无日呢!

    宫中传出的消息是,母后皇太后对着醇郡王的折子,连连冷笑。

    待醇王得到鲍湛霖上折的消息,他脑筋再不灵光。也察觉到了自己处境的尴尬,一时之间,颇有进不得退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之苦。

    这个时候,军机叫起时母后皇太后愤激击案的情形。也传了出来,朝野上下,莫不震动。

    大多数人听了,都张口结舌,甚至有为之面色改变举止失措的。

    如果拍桌子的那位,是圣母皇太后。大伙儿还不会如此震动。因为西边儿的脾性,本就刚强硬朗,激动颜色,算是情理之中;东边儿的脾性,却是温和柔婉,她击案,真正叫失却常度由此可见,母后皇太后愤激到了什么程度!

    老实头真发起火来,才是最可怕的。

    至此,虽未公开宣示,但上头对嗣皇帝人选的态度,其实已经清清楚楚了。

    还有,私下底,大伙儿都有一个共识:单靠母后皇太后一人,难有如此清楚的理路,她的背后,一定还有高人指点,此高人谁何,嘿嘿,不必问,就用脚后跟想,也能够想的出来的。

    考虑到这位高人同文宗显皇帝未绝的血嗣之间的特殊关系

    呃,呃!

    这种情形之下,还要不要做仗马之鸣,可真的要好好儿的掂量一番了!

    醇王觉出形势不妙,谋之于刘宝第,刘宝第兀自安慰他:王爷马首在前,尽有正人贞士追随的待吴柳堂谏章一上,形势必定为之一变!

    吴可读压力山大。

    他其实已经拟了一个稿子,重点强调,泰西文明,虽不无可借鉴之处,但其女子继统承嗣的规矩,中国却不能轻易照搬。吴可读倒没有提什么华夷之辨,只是说中外国情有别,不可一概而论。

    他举了泰西设置议院的例子,说此举虽然颇有上古共和之义,但是,三代以上,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三代以下,天下为一姓之天下,议院之设,致君上之权下替,咱们难道也照猫画虎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不成?

    吴可读这个折子,别出蹊径,议院的例子,尤其有力量,颇有信心,递了上去之后,可以动摇天听。

    可是,鲍湛霖的折子一出来,他这个稿子,就用不了了!

    因为,吴可读看得清楚,目下嗣皇帝人选的关节,已不在于什么男女之异,也不在什么中外之别了,最紧要的那个关节是:如何去除小宗入继大宗之弊?

    这个弊,其实是无可去除的。

    但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没有法子让上头相信:文宗显皇帝父子,不会血祀断绝;我自己,不会变成张太后第二。

    上头不相信这个,她就不会去立别人的儿子做嗣皇帝。

    我还有一个女儿呢!

    吴可读刘宝第灯下密斟。

    柳堂,刘宝第说,你看这样子成不成?‘大礼议’既然绕不过去,就只好替它涂脂抹粉了!

    吴可读皱了皱眉:涂脂抹粉?

    我是说,刘宝第笑了一笑,明世宗其实也有不得已之处,当初答应承嗣,纯属被迫为之,后来变更成议,不能说是‘食言’‘背恩’什么的。

    你是说

    杨廷和草武宗遗诏,刘宝第说道,‘尊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迎娶世宗来京‘嗣皇帝位’,你看,‘兄终弟及’,‘嗣皇帝位’,明明白白,堂弟接堂哥的位子,没有什么‘承皇考嗣’一类的说法啊,等人家到了北京,才图穷匕现,叫人家必须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既继统,又承嗣,人家不乐意,须怪不得人家!

    吴可读叹了口气,说道:颂宇,你这话,只能说对了一半。小宗继统,承大宗的嗣,这是天经地义的,原不必在遗诏中明说。而且,彼时那个情形,如果明白说了,世宗就必定不肯奉诏进京了他是兴献王的独子,他承孝宗的嗣,兴献王就绝嗣了!

    顿了顿,说道:可是,就国家社稷而言,小宗之嗣可绝,大宗之嗣不可绝!大宗之嗣绝,则帝系绝!所以,杨文忠公的举动,虽然略嫌不够光明磊落,不过,为国家社稷计,大致是不错的!

    杨廷和的谥号是文忠。

    再者说了,吴可读说道,‘小宗之嗣’也没有绝嘛,不是议定以益王次子崇仁王承兴献王嗣,主奉兴献王祀吗?后来,更让一步,世宗将来有子,可以第二子取代崇仁王为兴献王,继承兴献王一系的统绪你看,本来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嘛!

    这

    可是,世宗就是不干!折腾来,折腾去,兴献王一系,倒是统绪绵延,却把‘大宗’折腾的绝了嗣了!

    说到这儿,吴可读哼了一声,说道:当然,既然兴献王由‘皇叔考’变成了‘皇考’,他这一系,就变成了‘大宗’了!可是,孝宗武宗的血祀,在哪里呢?

    这

    吴可读摇了摇头,所以,我看,你的这个‘脂粉’,不好‘涂抹’!

    刘宝第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片刻,吴可读说道:就算认回自己亲生爹娘这一层,世宗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张鹤龄张延陵两兄弟,并没有什么大罪过,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唉,逼‘皇伯母’跪在你的面前,苦苦哀求,你却无动于衷啊?

    顿了顿,这一层,鲍雨亭指明世宗‘背恩逆伦’,我看,谁都替他分辨不了!

    刘宝第无言以对,屋子里,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宝第才开口,声音闷闷的:那你说,该怎么办?总不成,咱们上个折子,‘臣鲍湛霖所言甚是’?

    吴可读一哂,没有说什么。

    过了片刻,吴可读轻轻咦了一声,慢吞吞的说道:哎,还别说,‘臣鲍湛霖所言甚是’,你这句话,歪打正着,真有点儿意思!想打动‘上头’,或许,还真得顺着这条路子来!

    刘宝第精神一振,说道:柳堂,你这话听着,大有玄机,请道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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