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分卷阅读6

    兰琴则不敢再多言,伺候太后又抽了半拉青条,说了些宽慰的话。

    忽地慈禧又问:“皇帝身体最近可好?”

    兰琴忙道:“万岁爷贪着夜里看折子,多少惹些暑热。珍主子倒是常来,带些银耳莲子羹来拔火,倒也不妨碍的。”

    慈禧又问:“皇后呢?”

    “皇后……皇后有日子没见着万岁爷了。”

    慈禧眉头一皱,“罢了。你跪安吧。”

    是夜。

    太后对万岁爷罢免礼部六堂官和李鸿章的事儿并没有明着追究下来。可她怎么会不追究呢。兰琴这样想着,放下手上研着的朱砂,转身叫底下人去给换了凉汗巾来。

    “不用了,小兰子,朕不热。”光绪皇帝虽这么说,额头上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连头都没有抬地合上手中的折子,放到左手一摞上面,又去拿右手边最上的一叠。

    “已经近亥时了,这大热的伏天,您不早点休息也得擦把汗啊,万岁爷。”兰琴说着把微冰的棉汗巾递到光绪面前。

    算起来,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已经在他身边十年了啊。竟然已经有这么久了。每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政事家事,熟悉他身上每一个细小的变化……十年一梦,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变过似的,依稀中他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兰琴再定睛看时,脑海中定格的那个意气少年忽然间长了十岁,灯火黄晕中的眼窝和双颊居然有些微微下陷了。

    爷,太后已经不打算再等了啊。

    多想现在就告诉他。告诉他这几个月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告诉他这废寝忘食的努力都会灰飞烟灭。多想让他走出这深宫,逃出这出蓄谋已久的政治漩涡,逃到天涯海角,看看这片本应属于他却又一日都未真正属于他的江山。

    “怎么了?”忙于笔案的光绪过了许久才瞥见兰琴不进也不退地愣在那里,“朕脸色有什么不对吗?”

    “没,”兰琴轻声道,“奴才只是担心万岁爷为变法日夜操劳,自四月底就龙体欠安,再这么下去……”

    忽听得外面太监通报:“珍主子到!”

    光绪听此一笑,忙起身去迎。只见那珍妃梳了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头戴一顶宝蓝色瓜皮小帽,藏蓝色大褂外套一袭绛色小坎肩,脚踩一双缎子面矮帮儿马靴,哪里还是宫闱深处的旗人妃子,俨然一副汉人翩翩佳公子模样,雀儿一般飞进东暖阁。

    兰琴忙欠身道:“给珍主子请安。”说着便退到门外去了。

    珍妃也不做声,从身后掏出一把扇子,啪地一声展开来,摇了几摇,对光绪道:“对面这是谁家公子,生得这一副俊俏模样,如此知书达理气度不凡,我有一同胞舍妹,精通琴棋书画,容貌闭月羞花,未曾说媒年方二八,不知兄台可愿与她共结连理,共把后半生牵挂?”

    光绪见她打扮的有模有样,演的一板一眼,知道她这是看自己连月操劳政务,故意扮做男子哄自己开心,不禁怜爱之心油然而生,大笑道:“这位公子,你家胞妹名字可唤作珍儿?”

    珍妃将扇子啪地一收,道:“兄台怎的知晓?”

    光绪拉过珍妃的手,低声道:“公子我前世欠她的情,今生是专程来还债的。”

    珍妃痴痴一笑,“皇上所言可是真的?”

    灯灭了。

    兰琴站在养心殿外,殿内男女之事隐约可闻。

    暴风雨前,且让皇帝在这温柔乡里聊以慰藉吧。可自己却是如此不忍听。

    ……兰琴忽地,被自己内心一丝微不可探的鼓动吓到了。

    松了松蓝段蟒袍的立领,他快步踱到院子里,想借着深夜微寒的风让自己清醒清醒,下意识地去擦额头上的汗——却发现手上竟是有条汗巾的。

    竟是自己叠得整整齐齐、在手里握了一夜的、给光绪擦过汗的那一条。

    兰琴嘴边挤出一声苦笑,把汗巾摊开,铺在了脸上。

    大概,是为了遮住泪吧。

    颐和园。

    这一日光绪来院子里请安的时候,正赶上慈禧午睡。天气太闷,昆明湖上蒸起来的水气散不去,就这么闷着,湿热湿热的。光绪领子一圈都让汗浸湿了,兰琴见了忙叫底下小太监去玉澜堂取新的衣裳来换。

    “万岁爷,要不还是回玉澜堂等吧,您就这么干耗着,中了暑可了不得。”

    “朕就在这儿等吧。不碍的。”

    又过了约么半个时辰,慈禧醒了。

    “怎么这么大热的天跑来啦。”慈禧叫光绪坐,“皇帝政事那么忙,就别老往这荒郊野地里跑了,累坏了身子。”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光绪下马蹄袖跪下。

    慈禧道:“怎么啦,有什么事儿起来讲。”

    “亲爸爸,儿臣有一事,事关重大,还是要向您老人家禀明。”

    慈禧道:“有什么大事不能起来讲啊。”

    光绪仍不起身,继续正色道:“亲爸爸,维新变法之初,儿臣就认为变法还需变制度为先,命总理衙门各大臣部仪设制度局于内廷,无奈守旧官吏均空言搪塞最后不了了之。儿臣近日仔细思虑此事,认为如若要开制度风气之先,不若仿照先祖之例——开懋勤殿,聘请东西洋专门政治家,挑选博通时务之人才,日夕讨论,讲求治理。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慈禧皱眉,缓缓道:“原本我不想提的,但皇上提及了这开懋勤殿之事,我不得不问了,皇帝所谓的挑选博通时务之人才,是谁呀?是李鸿章吗?”

    光绪心下一沉,“亲爸爸,儿臣……”

    慈禧眉头一皱,打断他道:“怎么好好的,就把李鸿章给撤了?”

    “李鸿章甲午败绩,丧权辱国,至今民愤难平。长年占着总理大臣的位子……”

    “哼,怪不得……”慈禧冷笑,“甲午之败李鸿章已经撤得只剩这么个闲差了,皇帝还是容他不得,是不是想挪出位置给康有为他们!你口口声声说开懋勤殿,挑选博通时务之人才,我告诉你,博通时务人才首当一个就是李鸿章。你就是想抛开这些九列重臣,让你那些心肝宝贝的康党们入主中枢!”

    “亲爸爸!”光绪语气却愈发坚定的争辩道:“亲爸爸说过,只要不违背祖宗**,儿臣自可做主!儿臣一心为大清社稷着想,罢免李鸿章,儿臣自问没有违背祖宗的宗义!”

    慈禧盯着光绪,眼睛眯成一缝道:“那你说,开懋勤殿要聘请东西洋专门政治家又是什么意思?”

    “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赋闲,要游历我中华。儿臣……想聘请他做外事顾问。”

    “你混账!”慈禧手里端着的满满一盏茶全泼到光绪脸上。“这就是了,你撤了李鸿章就是想讨好他伊藤博文是不是!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啊?伊藤博文是李鸿章的死对头,更是我大清的敌人!他是日本人啊,什么时候轮到日本人骑到咱们大清头上指手划脚了!这天下到底还是不是咱们满人的天下?!”

    光绪任凭茶水从脸颊上滴滴答答的滑落,颤声道:“亲爸爸,儿臣不糊涂!儿臣明白的很!……”

    慈禧深吸了口气打断他道:“本来嘛,你是皇帝,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是都不管了的,但你现如今变的这些章法,以外人疏远亲人,以新人疏远旧人,以康有为一家之法,乱我祖宗**,以外敌一家之言,乱我祖宗朝纲,祖宗将怎么说我们?”

    “亲爸爸,儿臣没有别的办法……今时今日我大清政事不开,新人难擢,老臣无为,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儿臣宁肯破坏祖宗的**,也不忍抛弃祖宗的臣民,丢失祖宗的土地!”光绪重重叩首下去,道:“儿臣誓死变法,以殉社稷……权当我载湉……不孝……”

    慈禧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光绪。良久。

    一声叹。慈禧别转头,望向水气蒸腾的昆明湖。“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看来,我这安生日子……是过到头了。皇帝跪安吧。”

    光绪死心般闭上了眼睛。

    泣血之肺腑,全是徒然。缓缓站起身,从乐寿堂一步步退了出来。

    兰琴忙迎上去,见光绪整个前襟都湿透了,以为他又是汗湿的,赶紧掏出手绢来擦,再往脸上瞧,只见他双唇紧闭,面色白得纸一样,便大概猜出了一二端倪。瞬间两手心便急得渗出汗来。

    当晚,兰琴交给军机章京杨锐一封皇帝亲笔手书的密诏。

    密诏曰:“……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侯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这另一封密诏是给康大人的,万岁爷让康大人速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杨大人,您是四章京中最为陈毅的,万岁爷信任您,千万别生出其他的枝节来。”

    兰琴此时心中别无其他,但求保皇帝性命周全。

    而他万万没想到,康有为见此密诏当即让人改写了一份,且让谭嗣同带此摹本连夜劝说袁世凯,让他起兵勤王——杀荣禄,兵围颐和园。

    当晚子夜,秘密被李莲英约见的兰琴,只被问起了一个问题——伊藤博文何时抵京陛见。

    是了。原来这才是太后真正的底线。

    刚刚才伺候了光绪睡下,皇帝才吩咐了,临时改成八月初五召见伊藤博文。

    心中瞬息百转千回。他多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然而他不得不如实禀奏道:初五。

    于是,原定八月初六回宫的太后,在八月初四那一晚,从颐和园急急地赶回了紫禁城。

    第二天,光绪与伊藤博文原应围绕变法维新的政策会见,就这样在慈禧的眼皮子底下礼节性的完成了。

    当晚申正,养心殿东暖阁。

    光绪打发了所有下人,叫兰琴温了一壶酒,放在案子上。“小兰子,你会喝酒吧。”

    兰琴一怔,哪敢上前。

    “你怕什么。朕都不怕。”字面是嗔怪,语气却是暖的。

    兰琴便坐了下首。给光绪斟满酒杯。

    “小兰子,你知道朕这变法为何不成么?”

    “爷,恕奴才妄言,几个月来万岁爷的旨意都是开民智、强民生的富国救国之法,普天下有志之士无不酌酒相庆,哪儿来的变法不成之说?”

    光绪笑了,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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