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门之赤北空山》分卷阅读9

    见奶奶说了话,丘西端起杯子的手不停的颤抖,几滴调皮的酒沿着杯身滴在桌子上,滴出几朵漂亮的水花。花丛里冒出亲切的声音:“二伯,我先**为敬!”

    两个明亮的杯子在空中碰出了清脆的响声。丘西把酒杯放在唇上,一仰头,吱的一声,把杯里的酒像模像样地灌进他泥鳅一样的腔体里,仿佛喝进一杯清水,没有一点反应。金国泰张大嘴,瞪大眼,酒杯举在空中,紧张的看着丘西目瞪口呆,眼前冒着圈圈:“这小子第一次喝烈酒居然没什么反应?好酒量,有前途!”

    金国泰为一个孩子的度量沾沾自喜。

    丘西能有反应吗?爹娘的惨死,爷爷无钱治病,姐妹失散,一个人住在既不避风,又不挡雨的破房子里没吃没穿,难道这些还不足以使他的心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吗?丘西伸出舌头添了舔他那两片薄嘴唇,像婴儿舔嘴唇上妈妈摸的蜜汁:甜,香,很舒服,够味道,丘西品尝到了有家有爱有亲人的人间温暖。

    金国泰对着丘西的脑门儿树起大拇指,称赞道,“不错,不错!”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就深深地扎进酒在他胃里猛烈蠕动的难受滋味。

    金国泰看着酒瓶,痛苦的笑了笑,好像在嘲笑自己没有眼前这个孩子对苦难的不屑一顾。他眯着眼,拿过丘西的酒杯,满满的又斟上,然后给母亲碗里夹了一箸菜,又给张英碗里夹了一箸菜,还给丘西碗里夹了一箸菜,他没有给自己夹菜,而是看着他们吃,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幸福填满他的胸膛。突然,金国泰像想起了什么,左顾右盼,寻着自己的酒杯,给自己斟满,举到丘西眼前,轻轻的说,“来,咋们再走一个。”金国泰话落杯中酒**,动作非常**净利落,爽快至极。

    却说酒精在丘西的血液里发挥它的神奇威力,宛如解开缰绳的烈马在血液里快活的奔跑,脸像熟过头的苹果,全身肌肤被染成酱紫色,仿佛要炸开一般。此时,丘西非常兴奋,勇气十足,头顶冒出热气。一小杯酒就是一例兴奋剂,壮胆药。丘西的话开始多起来,他抬头望了望三个大人,怜悯自己似的说,“我没喝过酒,陪二伯再喝了这杯。”

    丘西这小子就像沙漠里渴疯了的骆驼,见了水非要把那水袋袋装满。他端起的酒杯不再抖了,只听吱的一声响酒杯空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菜碟,只觉得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旋转得越来越快,自己的身体好像离开了板凳,如一个气球浮在空气中。丘西伸手抓住桌沿,把腰挺直,吹了一口酒气,像大师闭目作法一般,自定闲若,用他十来年的苦难将自己的身体死死的钉在板凳上,那痛苦的沉重使他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三大人交换了眼神,担心的,心疼的盯着他。

    “喝,醉一会清醒!“金国泰一边自言自语的说,一边又**了一杯。也许男人更懂男人,尤其懂喝酒的男人。

    “你别只叫孩子光喝酒呀。”张英一边责备金国泰,一边往丘西碗里夹菜,心疼的看着丘西:“孩子,快吃点菜。”

    张英赶紧将茶盅递到丘西面前,让他喝一口茶水败败酒的火气。丘西还没喝水就感觉到有两股冒着热气的水柱已经挂在小脸上,烫得他黝黑的皮肤难受极了。丘西此时泣不成声。他意识到是在别人家里,流泪很不礼貌,双手手心手背慌忙的在左眼右眼乱抹,摸得满脸的伤痛,晶莹的泪水在暖色的油灯下发光,那光亮折射出他幼小心灵的纯美。

    张英来到丘西身边,用衣襟帮他擦眼泪。丘西接受不了那突如其来的母爱,他把头猛地转过去,挣脱出张英的手,他要拒绝母亲的爱?张英眼窝里闪着泪光,憋了一肚子气,她毫不客气的一把把丘西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致使丘西动弹不得,任凭她拂去丘西满脸的伤痛。

    孩子的委屈一旦进入母亲温暖的怀抱,眼泪就肆无忌惮,就像晶莹的珠子从那两个黑洞里不停往外滚,不停的往外滚,滚得三大人的眼圈红红的。

    丘西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怀抱是暖暖的,还有一股无穷的力量。

    张英心疼的问丘西:

    “孩子,喝点酒咋还哭呢?”

    赵桂芝突然**了话:

    “这孩子心里苦,他的苦谁人为他分担。丘西,你有啥就说出来吧,我们给你做主。”

    赵桂芝的话击中了丘西的痛勒,丘西忍不住哭出了声,眼泪像将军崖的瀑布一样往下泻了。金国泰把瓶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摆出梁山英雄的模样,只要丘西说得出是谁欺负了他,他立马就要操家伙为丘西报仇去。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仇恨地盯着桌上的碗碟,好像是它们给丘西造成如此重大的伤痛和不平等的命运一样。他一手握住酒瓶靠在桌面上,一手按在丘西的肩口,宛如抓住两棵得力的救命稻草,信心满满地说:“丘西,你莫哭,我教你耕田种庄稼,只要咱们勤快,使劲**,不出两年就有饱饭吃。”

    金国泰抓住丘西肩口的手越来越紧,两个人的身体越靠越近,金国泰好像要把他种庄稼练成的深厚功力毫不犹豫的传给丘西。丘西也感觉到有一股暖流遍了他的全身,血液开始沸腾,还有一股无比力量挥舞着他的身体,在朦朦胧胧之中,丘西看见桌上的碗碟和那暖色的油灯放大了,近在眼睑。赵桂芝、金国泰、张英就像三尊菩萨,他就是一个问佛的小丑,望着三尊佛像就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苦难,便唉声叹气的说起来:“奶奶,二婶,二伯,爷爷生病的时候还欠王医生药费,人都死三个月了,变成了一堆白骨,王医生一直不给我要,他也知道我没有,您们晓得,王医生双腿是瘫痪的啊!他不管我要,可我想还他,我又拿不出来,奶奶,二婶,二伯,您们帮我还上吧,求您们。”

    丘西像老鼠一样鼓着眼珠子,嘴唇一颤一颤的,傻傻的望着三大人,就像一个乞讨的孩子望着蒸笼里最后三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不是吞口水就是**磨嘴,一脸的哀求。突然,丘西的头垂了下去,躲在哪里自言自语:“天下那有这回事:吃了,喝了,还要给他们借。这借难道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我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破玩意儿。”

    第11章 赵桂芝没露面

    老人喜欢回忆过去,往往会独自一人笑,独自一人默默流眼泪。丘西的话点燃了赵桂芝痛苦记忆力里的油灯,照亮了她心里那间不曾开启的黑屋子。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伤心的回忆往事。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那段故事。

    那是赤北空山大旱的第二年(1982年),老百姓家里基本揭不开锅,金家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张英坐月子,金国安要参加高考。学校收高考费,金国安为了节约几个车钱,从一百多里县城走路回赤北空山,太阳还剩竹竿高,赵桂芝事后才知道。天黑之前,必须要筹到钱,第二天天一亮,金国安就要进城报考。现在就是卖猪卖牛也来不及。赵桂芝和二儿子金国泰在村里四处借钱,走了好几家都没借出来,后来,牛贩子杨奎借给了他们。能借到钱,是因为杨奎老婆娘家叔伯死了——前去奔丧,要是杨奎老婆在家,钱是万万借不出来的。

    话说也巧,当赵桂芝和金国泰拿着钱刚走出杨奎家大门不远,杨奎老婆从外面小跑步回来了,说梦见自己拉一地的屎——家里必丢财,马不停蹄的就跑回来了。杨奎老婆还没放下身上的花篮(背篼),那双死鱼眼睛就紧紧地盯着男人的脸,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金国泰母子来我们家**啥的?”

    杨奎是赤北空山典型的耙耳朵,老婆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老婆叫他打鸟,他不敢打飞机,毕恭毕敬的好好先生。好好先生长得精瘦,一双小眼透着机智,头发梳得整齐水亮,活像走在鬼子队伍里的汉奸;好好先生平常喜欢穿一件蓝布长衫,更像厂里的技术工人;好好先生是乡里出了名的牛贩子。他要是盯上谁家的牛,变着方法要搞到手。

    就说村里马大爷家养了头大黄牯牛,长了一身结实的肉,他看上了。曾经来了好几波贩子都没买走,杨奎却买出来了。他先是站在马大爷家院门口盯着马大爷手里的牛看了大半天,估摸着这头牛能杀多少斤肉,什么牛皮,牛丸,牛鞭,牛蹄,牛角,牛心,牛肺-----,总笼统值多少钱,再测定最近半年牛市是涨还是跌,涨,能赚多少钱,跌,要少赚多少钱,绝对不能赔了。他决定与马大爷展开一场持久战。

    请不要马马虎虎看杨奎这个人,虽然他的外表长得不大引人注目,但是他的内心长得相当仔细,对马大爷家的牛约是估摸透了,算计得十拿九稳,然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神兮兮、吊儿郎当的走进马大爷家院子里;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头黄牯牛,心里乐开了花,但是脸色不大好看,也就是表里不一。他站在马大爷旁边,摆出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夸大其词的故意问:“马大爷,你这牛是苞谷花了吧?(上岁数的牛)”

    “刚刚圆口。(刚成年)”

    “这人长到一定岁数就不长了,反倒是越长越小,越长越不讨人喜欢,这牛也一样,你别越喂越小哈,到时候卖不起好价钱。”

    杨奎说这话的时候总算正眼看了看马大爷,随手从左衣兜里摸出一支工兵香烟,是想给马大爷一只,又不想给马大爷一只,他那别扭的死样子,十分讨人恶心,他害怕买卖没达成,还搭进一支香烟,不划算。生意人就是十个字:计较、混蛋、算得天衣无缝。右衣兜里的喜鹊烟就更没舍得拿出来。

    “瞎说,我这牛长得正旺呢。”

    马大爷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旱烟杆子举高了一点,表示他喜欢这个带劲儿的,不稀罕他的工兵烟。

    杨奎极快的收回烟,赶紧叼在嘴里,燃起狠狠的吸了一口,一边吐烟雾,一边摇头,一边一惊一乍的断断续续的说了三句话,一只香烟也刚好吸完。他是这么说的:“这牛现在能买个好价钱;一般人出不了这么高的价;错过机会就不好卖了。”

    马大爷差点被杨奎这三句坑长的话憋死,极其不耐烦的问:“那你想给多少钱嘛?”

    杨奎等的就是这句话。但是,他始终不说价,把钱看得狗屁不值。一个健壮的人,怎么好和一个庄家老汉说钱呢?他觉得在马大爷面前提钱,太见外了。于是,他云山雾绕的说:“我们是同油盐场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能让大爷您吃亏,您要是吃了亏,旁人会跳起来骂我杨奎不是个东西。”

    憨厚的马大爷把烟斗含在嘴里,做了个手势给杨奎看:“前几波给我这个数我都没卖。”马大爷是想告诉杨奎:他的牛很棒。没想到,他把底露给了杨奎,还沾沾自喜。

    杨奎心里有了数,就绕着牛转来转去,按耐不住心里的惊喜。嘴上还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身的牛毛病,就是马大爷白送给他,他还要考虑有没有勇气接盘。

    牛是有灵性的畜生,知道杨奎是个贩子,就抬起头,把眼睛睁得溜圆,用余光盯着杨奎的身影,摆头摇尾,鼻孔里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表示抗议,提醒马大爷不要上当受骗。

    终于,杨奎停下脚步,他猛吸了两口刚燃起的喜鹊烟,用李莲英的腔调对马大爷说:“不少了!我只能给您这个数。”

    杨奎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漂亮的手势,眼睛一直看着肥壮的黄牯牛,心里走着马大爷看不懂的路数。

    “不卖,我再养养,卖也不卖给你。”

    马大爷的心好像被杨奎的手势穿透了,痛得马大爷都没说话的力气。马大爷说不卖,杨奎也没说其他话,只是绕着牛走了一圈,顺着牛**的方向,走出了马大爷的院门。

    一星期后,杨奎牵着一头牛朝马大爷走过来。马大爷正在地里锄草。杨奎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牛,又看了看马大爷拴在一块空地里的黄牯牛,笑嘻嘻的说:“马大爷,我用这头小牛跟您换,再补些钱给您,咋样?”

    马大爷停了手里的活,从地里走过来。他学着杨奎的样子,围着牛,顺转了一圈,又反着转了一圈,看了看牛的前山和后山(牛头牛尾),看看是否长得开,又看了看杨奎,没看出杨奎肚子里的鬼点子,就捻着手里的旱烟,再没说话。

    杨奎也不说话,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他的耐心足可以等到来年打春。

    人,还是马大爷这样的庄稼汉实诚,他熬不过杨奎,就只有认输,便开门见山的问:“大兄弟,您能补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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