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品》分卷阅读53

    “没有,那鸡尾酒里其实都是果汁。”

    先是雪地中的房屋变得更加稀少,再是周围半天都看不见一辆路过的车辆。顾溟向北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森林深处。

    四周黑黢黢的,雪将所有声音消弭,仅能听到窸窣的脚步声。顾烨看着前方的背影,恍惚间看到了摇曳的树影,看到顾溟肩膀上银色的月光,耳边响起遥远的翅膀扑棱声。

    顾溟找了块平坦的高地,顾烨找个了舒服的姿势躺下,两只手枕着脑袋。天变得忽远忽近,满天的钻石熠熠生辉。

    一切归于寂静,风都被消音。两人中间仅隔着一截胳膊的距离,顾烨便伸出胳膊,隔着两层手套,挨着顾溟的手指尖,痴痴地望着他。

    顾烨的眼窝深,将他的鼻梁衬托得更加高挺。他的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英俊冷酷。笑起来得时候就格外明显了,怎么看怎么邪气,藏着股让人怯于试探的狠戾劲。

    顾溟也是那天才意识到,顾烨看向自己的目光与他看向世界时的目光是截然不同的。顾烨的城池总是固若金汤,高高在上,而当自己站在城池前时——顾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城池仿佛变成了一扇虚掩的门,轻轻一推便能进去。

    过了一会,顾溟望向天空,小声地问,“顾烨,你看到了吗?”

    顾烨也很小声地答,“看到了,哥哥。”

    58

    极光是绿色的,隐约带着一抹妖艳的红调,像帷幕一样在半空中徐徐展开,缓慢地穿梭于的天际之间。它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顾溟瞬间就失去了感知深远的能力,怔怔地伸出手,似乎能够摘下星辰。

    这是极光爆发的一刻,这道薄薄的光墙范围巨大,巨大道甚至让他开始怀疑,它是否横跨了半个地球,是否也有无数人同他一样,也在这一刻看到一模一样的天空。

    听说爱斯基摩人将极光视为厄运的化身。人类第一次仰望天际,发现极光的时候,一定是无比震撼,而面对如此惊艳却又无法解释的景象时,也只能将此奉为神灵的脚步。

    哪怕现在北极光成理已经不再成谜,顾溟还是觉得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位未知的神明正在俯瞰这白色的雪野,他大概是位宽容的神明,被人当作厄运的象征也毫不介意。

    四周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脑袋里的时光机在轰隆隆地运转。顾溟觉得自己正在深海中沉浮,而造物主在海面上扔下一条绿色的丝绸,他向上仰望,一片朦胧,光怪陆离。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忍不住开口问,“你还记得你来我高中的那一次吗?”

    顾烨说,“记得。”

    “后来那个领头的男孩请了好几个星期的假,每次见到我都像见到鬼一样。”顾溟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你那个时候才到我肩膀。”

    “那个时候我已经跟哥哥差不多高了。”

    “真的吗?”顾溟觉得不可思议,“没有吧?我怎么记得你比我矮半个头?”

    “也许稍矮一点,”矮半个头应该是刚见面的时候,顾烨说,“但不至于矮半个头。”

    顾溟戏谑道,“什么叫不至于?丢人啦?”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那天是怎么来的?你不是一直有人接送的吗?”

    “我问司机能不能去接你,他说他只负责接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了,从他的胳肢窝下钻了过去,一路跑去你的学校。”

    顾溟笑了两声,“你小时候本事就这么大啊?”他支棱起脑袋看了顾烨一眼,又平躺回去,“我时常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还跟原来一样,什么也不懂,也不喜欢说话。原来我跟家里人吵架,我从家里跑出去,你就在后面追着。”

    “其实我该知道,你早已经长大了,我不该抱着以往的期待和要求。”顾溟重复道,“你已经很不一样了,我早该知道。”

    “那对哥哥来说,我是好的不一样,还是坏的不一样?”

    顾溟沉默着,以至于顾烨正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终于回答说,“我不知道。”他思忖半晌,犹豫半晌,然而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是模棱两可地说,“有时候觉得你变了很多,可有时候又觉得你没有变化,我……我不知道。”

    顾烨一直认为顾溟对于自己的疏离多半来源于他对顾升的反感,于是问他,“你是不是挺讨厌我们家的?”

    顾溟不再望着天空,而是捧起一小把雪,他握拳,大半松软的雪花便被挤出手掌心,“说不上讨厌吧,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快点长大。”

    想要快点长大,快点独立,快点自由,顾溟也曾有哪吒之心,想要削骨还父,以得自由之身。

    “可长大以后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自由。”顾溟说,“我九岁以后就再没见过我妈妈了,十九岁又被扫地赶出家门,哪怕我后来工作了,一旦碰上人多的场合,我都会本能地冒汗。我会恐惧,我害怕被他们发现我是不一样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并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但我无法控制——这就像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不一样。”

    “你的母亲曾经一直在你身边。”

    顾烨却说,“她不爱我。”

    尽管顾升早已与那位女子离婚,顾烨多半也与她没了联系……尽管她并没尽过多少母亲的责任,顾溟还是很想告诉顾烨,你是被人爱着的。

    他自己从未体会过被人用力爱着的感觉,这让他谈到感情的时候总是觉得力不从心,没有底气。

    可他希望顾烨能有这份底气,他不希望这种原生家庭对顾烨来说也只是形同虚设。

    顾溟不会讲这些安慰人的话,干巴巴地说,“也许只是她爱你的方式不同,也许只是她不会表达……怎么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顾烨却一下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自小就机敏,知道什么时候顾溟说“没事”是真的没事,什么时候是不高兴。他从雪地里坐起身靠过去,一只手掌撑在顾溟身侧,“那你呢?以前也是爱我的吗?”

    还没等到他回答,顾烨就俯身贴上了他柔软冰凉的嘴唇,停留片刻才离开。

    一个普通的干吻,意味却全都变了,像瓶腐蚀神经的毒药,顷刻之间便渗透进顾溟的神经里,带着苦艾酒的回味,让他心慌意乱。

    喜欢这种感情对顾溟说是一种奢望,尤其是顾烨的喜欢,这在他看来好像无论如何都没法成立。

    如果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把他讨厌的事情都做了个遍?

    可如果不喜欢,那顾烨担心时收紧的眉头,偶尔的窃喜,那些求而不得时的焦急,被拒绝时的落寞,和那些潜藏在眉眼里的缱绻温柔,未免演得又过于逼真。

    也许顾烨讲过的那些故作亲昵的古怪话,都是真话。

    顾溟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口的那顶洪钟被咣当撞响,钟声绕梁,难以停歇。

    你是喜欢我吗?

    可你怎么能喜欢我?

    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的?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当初只是觉着季池熟悉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对季池好,也只是为了不那么内疚,为了能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里不那么难受。

    可这与喜欢终究是两码事,他没想到这会让季池误会。

    顾溟原本想说“我希望你幸福”,又或是“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顾烨痛苦的表情,可长痛不如短痛,人心虽软,时间总是良药,自身的愈合机制总能让千疮百孔结痂愈合。

    顾烨背对着伶俜的夜色,像是对身后的美景毫无兴趣。顾溟一直都不喜欢顾烨这样看他,以前还好,他只当顾烨是内敛,如今才觉察出那份沉甸甸的苦楚和隐忍。

    顾溟两瓣嘴唇张张合合,他本是铁了心要斩乱麻,却在与顾烨视线相撞的时候,一头栽进对方的城池里,脱口而出的话却是,“顾烨,你是喜欢我吗?”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湖面,顾烨却觉得心底里那块肮脏的石头被人大刀阔斧地挖了出来,摆在面前质问这是不是真的。

    四周寂静无声,顾烨心里却是电闪雷鸣,山崩地裂。

    “不止是喜欢你,哥哥,”顾烨咽了咽口水,试探似地顿了顿,“我……我好爱你,二十年,二十多年来都很爱你。”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这短短两句话却说得十分生涩、干瘪,“所以我没法再去爱别人了。”

    顾烨什么事都能做得不偏不倚,唯独喜欢这件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生怕顾溟生气似的,心中抱愧,小心翼翼地问,“我的方式是不是也太不一样了,是不是只会让你感到痛苦?”

    顾溟几乎是一听到这句话就流下了眼泪,他本能抬手去擦眼睛,眼泪却越揉越多。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憎恨自己的。他恨自己是顾烨的哥哥,这意味着顾烨对他的所有期待到最后都只会变成黄粱一梦。如果这诺大的宇宙里真的存在平行世界,那么所有的平行世界里,他们都不会是兄弟。总有那么一个世界里,他们可以心无芥蒂地彼此相拥。

    顾烨一愣,手足无措地伸手抹掉他的眼泪,“怎么了?哥哥,怎么哭了?”

    顾溟拍掉他的手,再也控制不住,扭过头,失声痛哭起来。

    顾烨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一个骨子里都透着淡漠的人,难过的时候却可以这么绝望,他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一次性流光。

    顾烨跟着蜷在他身旁,不停地道起歉来,“是我错了,对不起,哥哥,是我强迫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混蛋、王八蛋,一切都跟你没关系,都是我的错。别哭了,好不好?”他怯于再说“爱”,斟酌再三,最终克制地说道,“我……我只是很喜欢你。”

    “我知道。”

    顾烨一怔。

    顾溟泣不成声,“可我是你哥哥。”

    命运何其残忍,将他们放在峡谷的两侧遥遥相望,却又偏偏拴上锁链。顾溟反抗无效,顾烨却宁愿冒着摔个粉身碎骨的危险,也想要离他的哥哥近一点。

    顾溟已经在高山上待了很久了,他知道这里很冷,空无一物,所以不能再把顾烨拉进来了。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旁人若有十分的感情,到我这也许只有百分之一。”曼妙的极光在他眼里变得模糊,星星的尾巴也被晕染开,“未来,家庭,哪怕只是一段关系……我都没法给你……”

    那些翻腾汹涌的海浪几乎就要将顾溟吞没,他挣扎着在窒息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我有什么好的?一贫如洗,什么都给不了你。”

    “你别赶我。”顾烨靠着他的肩头,低声下气地说,“你说的那些我都不需要,我不需要。”

    顾溟在雪地上艰难地翻过身,他泪眼朦胧,用力睁大眼睛,伸出一只手摸上顾烨的脸颊,抚过他的鼻尖,视线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从他的额头扫到下巴,好像这是分叉路口上的最后一眼。

    顾烨看到顾溟眼角蜿蜒而下的泪痕都被冻成了条条细长的冰霜。

    皑皑白雪将周遭洗刷得毫无瑕疵,这漫天席地的绝美光景对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无动于衷,仍然在无垠的天际间缓慢漂浮。顾溟想要挤出一个微笑,想要说,我已经可以与你告别了,希望还能弥补多年前的遗憾,所以你不要再难过了,快往前跑,大步跑啊,别回头了。

    然而他努力半天还是失败了,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下撇,眨眼的时候反而挤出更多的热泪。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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